屏风很沉,三五个内侍左右开弓,刚将屏风搬起来,却听姚丞相忽然?道:“且慢。”
姚鹤守缓缓朝李遂一揖,说道:“启禀陛下,大周以孝立国,以孝治国,陛下虽年少,亦为万民景仰之天子?,当孝母奉天,不可偏废。敢问陛下,可有孝子?眼睁睁见母亲操劳,抛头?露面于前而无动于衷者?”
李遂闻言,忙为自?己?辩白:“朕孝顺母后,朕不是?不孝子?!”
姚鹤守笑了笑,底下姚党纷纷接过话去?,搬出孝之大义,阻拦撤屏一事。
更有甚者竟当众落泪,说道:“使太?后不能颐养天宫,反为国事操劳,本已?是?为人子?、为人臣之罪过,倘今又累太?后自?降矜贵,露圣颜于臣等凡夫之前,臣等更是?罪无可赦,理应撞毙于殿中,以惭太?后所受唐突与委屈!”
这番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言听得照微心头?火起。
倘今日垂帘之人是?窈宁姐姐,她是?个重颜面的大家?闺秀,被堂下这群老脸没皮的言官一架秧子?一起哄,莫说撤帘面见,恐怕连垂帘听政的勇气都没了。
幸而照微是?个专剁滚刀肉的土匪脾气。
待几位御史哭完丧,照微冷笑道:“如此说来,诸位更应撞毙于殿中,以全忠君直言之名,孤再将这屏风留下,以全天子?之孝。臣为劝孝而死,更能扬孝之义,忠孝互彰,岂非大德?快撞吧。”
谁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接话,堂下顿时一片愕然?声。
姚鹤守双眼微眯,默默看向赵御史,赵御史与他目光相对,领会了他的意思,瞬间脸色惨白,冷汗连连地望向殿中华表柱。
姚丞相竟真的想让他撞柱……
他撞了,不仅垂屏不能再撤,且会令言官们义愤填膺,对明熹太?后同仇敌忾,她逃得开凌逼宗亲的骂名,逃不开逼死谏臣的罪责。
他不想撞,又不敢不撞。撞了,至少留个身后名,若不撞,丞相一样会弄死他,且累及家?人。
赵御史欲哭无泪,双腿抖得近乎失禁。
他深深喘了几口气,正要闭眼往华表柱冲去?,忽听前头?一清润声音说道:“臣有言,请陛下、娘娘与诸位同僚一听。”
开口的人是?旁观许久的祁令瞻。
他上前一步,慢慢说道:“圣人论忠孝,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皇太?后殿下为臣下之所尊、天子?之所亲,理当避讳。”
他话未完,赵御史连忙附和:“连参知国舅爷都这么说了,这垂帘更不能撤,国舅爷是?明理之人。”
祁令瞻面带微笑,回身扫视一圈,阻拦此事的姚党们没想到他会反太?后的水,不由得窃喜,皆唯唯应是?,赞国舅爷明理。
“我话没说完,诸位莫急。”
祁令瞻捧着手中象笏道:“但是?避讳之礼,一向只有卑避尊、子?避亲、愚避贤,没有令尊者、亲者、贤者主动退避的道理。诸君不见唐皇李世民,‘民’字之常见,可谓避之不竭,然?而宁可举国改‘民风’作?‘人风’、改‘民意’作?‘人意’,也未有宵小无礼之辈,上疏请唐皇改名,此为臣恭君恩,盛世之德。”
“今者避太?后之颜,与避唐皇之名相比,难易之别有如云泥,诸位不思躬身,反要委屈尊亲,岂是?为人臣之道?”
“可是?祁大人……”
“我话未说完,”祁令瞻面上的笑意转冷,目寒如霜地望过去?,“上僚陈词,谁准你出言打断,这便是?你君前所秉的规矩吗?”
赵御史讪讪闭嘴,便是?连额头?上的冷汗也不敢擦了。
祁令瞻继续道:“太?后圣颜,实应避讳,但不该是?太?后尊避,而是?我等做臣子?的该退避。依臣看,应该将太?后面前的垂帘撤走,另搬几座小屏风来,使臣子?们皆向屏而立,不冲撞尊颜,方为避讳之礼。”
一言毕,四堂静,无人敢驳斥,也无人敢应声。
这样干既能令太?后成功撤帘,又不违背避讳的礼制,对姚党而言,比死十个赵御史都难受。
照微端坐上位屏风后,听着这话,想象堂下立着几十座屏风的场景,必然?晦气得像碑石林立的坟场,不由得好笑出声。
不切实际,但胜在出气。
“祁爱卿所言有理,但织造司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合规制的屏风。”
她与祁令瞻一唱一和,悠悠说道:“这样吧,赵御史避讳的心最诚,先搬一座来给赵御史用着,之后若有人再想避尊讳,千万告诉孤,孤命人给他搬屏风来,成全他一片亲亲尊尊之心。”
祁令瞻躬身执礼:“皇太?后殿下千秋圣明。”
于是?照微面前的屏风撤了下去?,赵御史站立处竖起来一人高的窄屏,可谓丢人现?眼到了极致。
照微含笑吟吟,意气风发地俯视着众臣。
“现?在,说回两淮布粮转运容郁青的事吧。”
第29章
一旦被赋予政治意义, 绣屏就不止是绣屏。
隔着遮挡,太后只是暂涉朝堂的后宫妇人,撤去遮挡, 太后与天子比肩而坐,其越轨之心,谁能扼之?
赵御史如今正躲在窄屏风后抹泪, 可叹满朝文武,气势难比堂上妇人,言辞不敌堂下参知?。当?年先帝要续娶祁氏女为后时, 便有人担心戚畹强势,如今竟真叫这对兄妹挟制天子,把?持国政, 长此以往, 东风压倒西风, 姚党还会有活路吗?
这唾面而来的下马威,令姚党们?一时凄然。
“适才个个闹着要查办容郁青,为何当?着孤的面便噤声不言?你们?御史的骨头,都是纸糊的么?”
照微的目光轻转, 落在姚鹤守身上, 见?他老神在在,问他道:“姚贤相,你座下的两位御史弹劾容郁青,此事你如?何看?”
姚鹤守上前一揖, 态度从容,“娘娘此言偏差, 非是臣座下御史,是我大周御史。乌台有闻风而奏的权力, 况两位宪官所言隐约有实据,按规矩,朝廷应当?派人往地方详查。”
“看来姚丞相有人选了。”
姚鹤守先做谦让态,“应由太后与陛下先指派特?使。”
照微的目光在堂下扫视一圈,只见?满堂朱紫,大都是陌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