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58节(2 / 2)

刺棠 雾圆 2578 字 6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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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沉之?后,叶亭宴独自入了空空荡荡的诏狱。

    玉秋实早已被人请到了?庭院当中,正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藤椅上,朝初露月影的东方看去。

    他被剥去了?宰辅服制,只?着雪白中衣,那中衣因这几日的刑囚而脏污,他却将衣领整得一丝不苟。叶亭宴瞥了一眼,见他还寻了?一根木筷,将自己散乱的发仔仔细细地束好了?。

    跟随着叶亭宴的侍卫将一个瑶盘搁在一侧的石桌上,便?退了?下去。

    玉秋实侧头去看,见盘中有一壶酒、一把短刀和两个酒盏。

    他笑了?一声:“鸩酒之?于利刃,孰优孰劣?不若叶大人来替我选罢。”

    叶亭宴却抬手倒了一杯酒,自己先饮了?:“太师错了?,这酒是我带来的,不是陛下赏的。”

    玉秋实有些诧异,还是笑道:“多谢。”

    他接了叶亭宴添满的一盏酒,举杯望月,开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1]今日我将弃世,却能见月饮酒,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第68章 息我以死(八)

    叶亭宴抬头对着枝头升起的月亮,开口道?:“太师……”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玉秋实打断他,笑?道?,“从?点红台上?初相见时,我就知?道?你的来?意。”

    他搁了酒盏,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连语气都变得飘渺起来:“好罢,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当年幽州与厄真部开战时,我恰在幽云河旁的平城当中,那一战打了六个月,战势绵延啊……厄真若破了幽云河,便可直入平城,屠戮城中两万百姓。我那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在平城守城,六月末时,战火烧来?,率兵迎敌的……就是你的长兄。”

    “后来幽云河之役落败,厄真却退了,我听闻你长兄投敌身死?,幸得守将刘昀警觉,率残部逃出,才保留下些许兵力。此后,刘昀在平城之中大举造势,称此战兵肥马足,若非你大哥投敌,定不会?败。愚民哪知?真相,一时之间,人人皆感念刘将军、唾弃你大哥,战报也这样传回了汴都。”

    叶亭宴垂眸听到这里:“随后呢?”

    玉秋实继续道?:“平城虽暂保,厄真未退,仗还是要打下去。我懂些厄真语言,便乔装越境,试图从?厄真人那里探一些消息来?,后来?我果然结识了一个厄真将领,在他口中,我得知?了一桩交易——”

    “幽云河之役中,厄真部领兵之人同你们叶家有杀父之仇,为报私怨,此人竟密见了刘昀。此人对他说,只消他不为你大哥增援兵,任他死?在污名之下,他便能说服手下之人,渡幽云河后假传部族叛乱、不入平城屠城。刘昀为人奸险,你大哥年轻气盛,本就与他有隙,那厄真人与刘昀一拍即合,便有了叶氏之祸。”

    “那你呢?”叶亭宴死死捏着手中的酒盏,“你知?晓之后,做了什么?”

    玉秋实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思索着道:“我能做什么?若我事前得知?,或许还会?全力阻止,刘昀此人目光短浅、小肚鸡肠,只顾一己?私怨,全然不想若厄真人毁约该如何是好。可我知?道?得太晚了,事已发?生,那厄真人信守承诺不犯平城,刘昀也成了英雄——若此时对朝廷上表奏明一切,会?怎么样?”

    “虽说以叶氏一门清名换平城两万百姓性?命,实在上?算,但卖将求和,太不光彩,若此事广为人知?,朝廷在北方一代?,声名将会大损。幽州守城诸将势必人心惶惶,陷入争端和猜忌,谁还敢真心卫国?谁还敢托付性?命?况且,刘昀为自己?造出了那样好的名声,百姓会?不会?以为是先帝见刘昀势大而猜忌良将?”

    他一连三问,声调越来?越高,叶亭宴听在耳中,忽地心口窒痛——他突然想明白了为何昨日宋澜说“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

    “总要牺牲的,既事已如此,何必挣扎。”

    见他不语,玉秋实便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三公子,你可解惑了?”

    叶亭宴忽然问:“你什么都没做么?刘昀后来?调回汴都,醉酒后落入汴河而死?——这是你的弥补,你怎么不提?”

    玉秋实淡然答道:“甚么弥补,此人该杀而已,我从?不邀功。”

    叶亭宴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方问出一句:“先帝……知不知?道?此事?”

    玉秋实一怔,从?喉咙中拖出长长的一声笑:“先帝——”

    “当年军报传回,刘昀将长公子叛国的证据一并呈递、清清楚楚,纵是如此,先帝仍旧不愿相信。他思索之后,在御花园中佯打太子,放任父子争执传得沸沸扬扬,才好歹为你们叶家脱了罪。如若不然,你在烙印之后便该同?死?,哪里能活到今日?先帝何其仁善!若叫他彻底知?晓,又是呕心沥血、一番纠结,所以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死?无对证的事情,何必给活人添烦恼?”

    叶亭宴惨白着脸,松了一口气。

    玉秋实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我知?道?你想听这个,在汴河水上?亭,你说起旧事,不就是在试探我知?道?多少么?今日我告诉了你,还要劝你一句,三公?子,今日听过之后,你也将此事囫囵咽下去罢。今上?不是先帝,无暇关心昔年旧事,你若因此事对朝廷不满,干脆趁早辞官远去,以免不得好死?。我在点红台上?一番刁难,就是要叫你知难而退——莫将自己?逼入穷巷,再悔之晚矣啊。”

    冰凉的酒液流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叶亭宴放下手中的酒盏,似乎听见虚空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蒙恩所救……我当为殿下效死?。”

    “殿下,我别?无所愿……有朝一日若能尽晓我叶家当年冤屈,虽死?无憾。”

    “快走,快走罢,殿下……你我君臣,来?生再见!”

    那声音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纷乱不堪。

    最终他于一片嘈杂之中,听见了“当当”两声钝响。

    玉秋实以手指沾酒,弹了两下金铜所制的酒盏,碎液四溅。

    “你我事毕,言语良久,就当是谢你这一壶酒罢……月未西沉,该是我的好时候了。”

    “人生何短,弹指,一挥间。世人爱我、恨我、怨我、谤我,有何可惧?我不须世人知?我,只恨身入歧路,事业未竟、无缘得见,春华已过、秋实未结,呜呼,痛哉!”

    月上?中天,他伸手握住那柄短刀,有风骤起。

    叶亭宴坐在原处,漠然问道:“你可曾有悔?”

    “怎地你也有此问?”玉秋实仰头望天,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自被先帝擢拔,二十三年,我岂能无过?可回头去想,若从?头择选,我仍会?重履此路,故有过、无悔!”

    叶亭宴冷笑着赞了一句:“好气魄。”

    今夜无云,一轮冷幽幽的月,玉秋实痴痴瞧着,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我一生手不沾血,可已杀人无数,今日有月送我,实是上?天有情,上?天哪,有情易苍老啊!大块载形,劳生、佚老,息我,以死?,善吾生、善吾死![1]”

    他横刀自刎,重重跌落在地。

    叶亭宴在原处坐了许久,才敛裳起身,冲他的尸身叩了一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