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云简一派光风霁月之象,嗓音清浅:“为她好生诊脉吧。”
沈不屈颔首,因记起了崔幼柠做过的善事,暂时不好意思再对她口出恶言,细细搭过脉后舒眉道:“确实无大碍了,再喝上五日药也就好全了,日后不会再复发。”
宁云简紧绷的神色一松:“嗯。”
沈不屈忽想起一桩事:“陛下今日不去万古寺拜佛吗?”
宁云简脸色僵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初:“不去。”顿了顿,又补了句,“日后都不必拜了。”
沈不屈心觉奇怪,毕竟宁云简对拜佛一事颇为上心,自登基后从没断过一日,正要问一问缘由,却听宁云简开口道:“她快醒了,你先回去吧。”
沈不屈:“……为何她要醒了,我就得回去?”
宁云简默了一瞬:“朕与她私怨太深,重逢时的场面不好叫旁人看见。”
沈不屈瞬间明白了。再君子的人见到此等恶毒的仇敌也难以维持风度,宁云简这是担心若有不相干的人在侧,不便张口骂崔幼柠。
于是他立时告辞,只是走之前还不忘体贴地提醒了一句:“虽陛下不在意,但头上那两根白发还是得拔一拔,免得在仇人面前露了沧桑之态,也好叫她后悔失了陛下你这么个龙章凤姿的如玉郎君。”
待沈不屈出门后,肖玉禄小心翼翼地请示:“陛下,您这白发要拔吗?”
“不必,两根白发而已,若她不细看便看不出来。若她会盯着朕细看……”宁云简低下头,嗓音极轻,“那就让她瞧。”
肖玉禄心里替主子难受,估摸着崔幼柠快醒了,便躬身退了出去,顺便瞧瞧主子要他们备下的粥好了没有。
屋内又只剩宁云简和崔幼柠两个人。宁云简放下那根本看不进去的书册,静静注视着榻上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皱了皱眉,起身走到榻前,看着崔幼柠眼角滑落的晶莹,犹豫一瞬,伸手轻轻替她拂去。
*
崔幼柠做了一个极冗长的梦。
梦中她亦步亦趋跟在宁云简身后,一遍遍说着自己有多喜欢他。
一说就是许多年。
她七岁前说这种话,宁云简只当是稚童的天真之语,每每听到都是一笑了之。
七岁后再说,宁云简就会无奈道:“这种话不能乱说,若被你表兄和父亲知道了,定会不高兴。”
她疑惑:“可我就是喜欢云简哥哥呀。”
宁云简甩她不得,又不忍说重话,只得一叹:“罢了,你再长大些就知晓了。”
可她到了十二岁也还是喜欢他,宁云简便会皱眉后退,敛容肃然道:“崔姑娘,以后这些话莫再说了,也莫再跟着我了。”
她听后伤心不已,但因被父亲和表兄斥责过多次,也挨过许多顿手板,已终于明白宁云简当年话中的深意。
她的表兄二皇子早在八岁时便向父亲袒露夺嫡心思,崔家也就在那一年开始派人刺杀宁云简。宁云简厌极了崔家和她的表兄,根本不可能娶她,崔家亦不可能将她嫁给宁云简。
从那之后她不敢再缠着宁云简,连宁云简受伤生病也不敢再去探望,实在担心得睡不着觉,便用吃食贿赂宫里的小公主,哄着她替自己瞧一瞧宁云简到底如何了。
她有时想宁云简想得狠了,便费心制造一次次巧遇,却不敢同他说话,甚至只有在他背对自己时才敢偷偷看一眼。
等她恰好及笄,宁云简也已然快十九了,谢皇后设宴为宁云简择太子妃。她参宴时眼睁睁看着那些品貌俱佳、端庄矜雅的贵女含羞偷瞧宁云简,一颗心酸涩不已。
但宁云简竟不肯选亲,说是无心风月,想等两年再娶妻。
她稍稍松了口气,可却在半个月后突然病倒,重病濒死,醒来后婢女告诉她,此番是宁云简亲去南境求得沈神医出山,才将她救了回来。
她听罢心间怦然,却又不敢去求证,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
一日她外出买脂粉,路遇乞儿给她递纸条。她认出纸条上的字迹是宁云简所写,依照上头所说去了慈恩寺,在杏树下看见了那道想念许久的身影。
宁云简仍丰神俊朗、清逸翩然,却清瘦了许多,眼神也变得很不一样,一直盯着她瞧。若她是手里这张纸条,定然会被他的目光灼出一个洞来。
像是终于对他自己妥协似的,宁云简闭了闭眼,将那枚鸳鸯双子佩交给了她。那一日,他第一次唤她阿柠,说他心悦于她。
他说:“我会娶你。”
画面一转,是去年的七夕之夜,她与未婚夫婿裴文予相约同游时被拥挤的人流冲散。
她正拿着未婚夫送的兔子灯笼一边走一边找寻对方的身影,却突然被一只大掌扣住腰侧。
她大惊回头,正欲出言斥骂,却对上宁云简赤红的双眸。
宁云简眼中的恨意比当初被她种下噬心蛊之时还要强烈千百倍。他完全失了君子端方,理智亦是全无,那双刚复明半年的眼睛似要沁出血来,扣在她腰侧的手掌因伤怒到极致而微微颤着,声色俱厉:“崔幼柠,你欺孤太甚。”
“你且等着,孤定会一一向你讨还。”
……
崔幼柠隐隐感觉到有人正在为自己擦泪,动作轻柔至极。
她缓缓睁开眼,朦胧中竟又看到了宁云简,本以为仍是在做梦,可印象中她并未见过宁云简穿玄色锦袍的模样。
这样的他看起来冷冽威严了许多,不似以往的温润如玉,但仍是无人能及的俊美夺目。
正看宁云简看得出了神,崔幼柠却见到他缓缓扯出一个笑,继而耳边传来他的低醇嗓音:“只一年未见,阿柠就认不出朕了?”
一年未见?
朕?
如被一盆冰水泼向面门,崔幼柠瞬间清醒了过来,瞪大了杏眸看着面前站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