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姐对珍卿讲述民生之艰,实有一番温柔的爱护之心。珍卿也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世上多少人过得水生火热,生命都朝不保夕。珍卿这一点身世谜团,并不值得她沉迷自伤。她很该早点振作精神,为不幸者做力所能及之事。
这一天三哥下班回来,给珍卿带回小零食冰糖壶卢。此“冰糖壶卢”非彼“冰糖葫芦”,前者的内容要丰富得多。它把各种干果、水果串在竹签上,缤纷的颜色就很赏心悦目,吃的话珍卿就是随便吃吃。
珍卿坐床上观赏冰糖壶卢,没一会听见蹬蹬的脚步响——楚州路杜宅这里,再没有人走路这么莽撞。果然,三哥去打开阁楼的房间,外头站起脸上有纱布的仲礼。仲礼一边吃着鲜艳的冰糖壶卢,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珍卿问他跟谁打架了,不知稳重内敛为何物的仲礼,就叽叽呱呱地讲起光荣事迹。是今天学校大扫除引起的事故。仲礼他们班长是个”君子“,只顾把别人指挥得团团转,自己却什么也不干。仲礼看不过斗了几句嘴,他那班长好大架势地骂人。仲礼哪是受冤枉气的人,跳上去跟班长打了一架。这不怕回去受祖母的说教,跑到小叔小姑这里躲灾殃。
仲礼也是十三岁的少年了,惹起事跟他哥不遑多让,不管教是不行了。等仲礼在这里吃过晚饭,陆三哥还是把他送回谢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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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卿病愈后多休息两天,时隔小一旬的时间,又回到培英上学。可怜她耽误一个礼拜课程,到学校也忙得风风火火。恰好,学校现在筹备秋季运动会,课程进度比往常慢一些,珍卿便挤时间也能慢慢赶上。
期间,朋友们聚合一处做计划,要给将要出国的熊楚行饯行。
熊家所以着急把熊楚行送走,是应天政府制造的政治高压,让熊氏这种□□家庭感到危险。事情的起因珍卿也有预闻,就是熊楚行粤州的表姐夫,在公民党”清党“政策最血腥时,被党棍诬为社会党迫害致死。此事在熊楚行家族引起大震动,有的家族成员发表过激言论,引起了当局特务的关注。据说,熊楚行某舅舅被人打黑枪,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所以熊家正念书的孩子,能送出去的都要送出去。
熊楚行是刚强飒爽的姑娘,对于将要告别亲友远赴异国,她是既不发怵也不发愁。在《新女性报》的差事也交割清楚。唯一叫她心有不甘的是,家人决定送她到匈牙利学音乐。
熊楚行对音乐略有天赋,但她本人志不在此。她作为刚刚成年的青年姑娘,对于国内外的政治形势有自己的认识,她觉得在这个年头撇开政治,像个鸵鸟似的只埋头于专业,对于有救亡图存重任的人是本末倒置。
无论怎样的不如意,熊楚行带着她矛盾的志愿,离开了哺育她经年的母国,珍卿怀有美好的期待:待熊楚行学成归来时,相信她必是有能力、有志气、有勇气的国之栋梁。
留下来的人,还是按部就班地过活着。
在珍卿全副精力处理积压的学业和事务时,杜教授终于姗姗归迟。谢董事长调开闲杂人等,叫他们父女在房间说话。
杜教授风尘仆仆,瘦了许多。他一见珍卿就眼泪汪汪,异常动感情的样子。
珍卿从前看他这哭包样,既觉肉麻又很看不上。这回珍卿受了情感的沉重洗礼,杜教授站在她面前,才落下他的第一行眼泪,她也忍不住一道泪如泉涌。渐渐地,两个相互谅解的人,竟是抱头痛哭起来。
待两个人都哭成肿眼泡,哭得梨花带雨的杜教授,又笑着给珍卿揩泪。
他开始对珍卿坦诚过去的事。
他说跟珍卿妈在粤州时,开始只他一人在外做事挣钱,生的孩子又体弱多病。当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夭折,夫妻俩都一度要精神崩溃似的。总的来说,再情深的鸳侣,也抵不过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的感情一度破裂。
后来,滕某人引荐他出国找生计,他除了想碰运气挣份大钱,也是想与妻子暂时分开,各自冷静一下。后来他们第三个孩子也夭折。当时的杜教授心理脆弱,没意识到妻子跟滕某有何不妥,他匆忙出国一面是想挣钱,也是想一人舔舐伤口。他那时候甚至很惶恐,他们夫妻遭遇的困厄和不幸,是不是背弃婚约与家人的报应。但他忽视了妻子的痛苦,以为自己是最痛苦的那个,才有滕某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杜教授恳切地望着女儿:”事情发生了,绝非一人两人的错。爸爸也是花了很多年,才接受其中的因果。珍卿,你不要怨恨你妈妈,说到底是爸爸太无能,在她痛苦时也未尽丈夫之责。甚至,也不必怨恨你那位生父。说白了,命运给你安排的际遇,每个人只有接受的权利,没有逃避的自由。“
杜教授忧郁怜爱的眼神,羽毛似的拂在女儿面庞上,忽而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你来到爸爸身边后,爸爸心境轻松许多,做你的爸爸,是快乐又荣幸的事。你妈妈临终前,一次又一次告诉我,说你是可聪明的小妮儿,是她留给我最好的礼物。但爸爸那时听不进去,觉得太痛苦、太屈辱,迫不及待地逃走了。”
珍卿一直认真地听,很想对他说不要紧,她一切都愿意原谅他。可却忍不住再次哽咽,眼泪不由地夺眶而出。对于杜教授来说,当他接受命运的捉弄时,人生的大半辈子已经过去。
杜教授温柔揩着她的泪珠,且泣且笑地诉说:”原先是爸爸想岔了。你妈妈说得对,你是她留给我的礼物,是人生中一切不幸和痛苦的补偿,是世上最美最好的礼物,是爸爸最大的快乐和骄傲。”
珍卿忍不住破颜一笑,也拿出帕子给杜教授擦眼泪鼻涕。
他们父女两个约定好,前尘往事能不计较的都不计较,以后他们相亲相爱地好好过日子。
……
第342章 被过度关注期间
珍卿的生活重回正轨, 虽然青春期也有烦恼,但她总体上还是快活的。可是十月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过度关注了。
珍卿这一年盛名大噪, 她家世相貌、能力人品都不错,便引来一些慕少艾者的追逐。包括隔壁培英男中的同学, 还有社会上慕名而来的闲人, 每到下学的时候, 总喜欢在校门外逡巡张望, 看见女孩子们下学, 就争先恐后地乱喊珍卿名字。那姿态真如嗜蜜狂蜂、吮血苍蝇。珍卿好像变成另一个阮小檀,但她不觉得光荣自矜,只觉得不胜其扰。
有一回培英教学成果展览, 珍卿的作文、绘画、演讲等作品,都被拿市里的教育厅展览。结果礼拜六傍晚下学时,一个据说家里开银行的小开, 弄出好大阵仗给珍卿庆祝。一丛丛的气球障住人们视线, 一束束鲜花叫人眼花缭乱, 那小开还被人架到车顶上,自负倜傥地对着珍卿深情歌唱:
“when i'm calling you, will you answer me?
小开请来助阵的二世祖们, 吹口哨起哄叫珍卿赶快答应。裴俊瞩当时就讥笑着嚷:“鸡皮疙瘩都掉下来,追女孩只是送花唱情歌, 有没有新鲜的噱头, 拾人牙惠的招术, 也配拿到我们面前现眼!”
阮小檀在校门外栽过跟头, 珍卿第一时间叫人去报警, 又在师生和保镖帮助下, 艰难挤蹭着脱离包围圈。
这桩少年男女的绯闻很快上报,很人坊间津津乐道。珍卿满以为会很麻烦,琢磨着是否该转一所学校念。但到翌日,事态就自动平息了,三哥说有人在他前头做了功夫。
从这以后,珍卿就发现在有人窥伺跟踪她。其实是唐小娥他们先发现,等珍卿发现时,跟踪犯已经很明目张胆。有时候珍卿放学了,他会藏在街对面邮筒后,鬼鬼祟祟地窥探珍卿和好友。再后来,他竟然能进入培英女中,躲在室外运动场的护拦外,跟贼汉子踩点似的窥伺。
珍卿原来不想理会她,可那个熊腰虎背的大汉,变态似的窥视她半个月,越想越叫人毛骨悚然。可珍卿还是忍着不发作。
直到有一天午间休息,裴俊瞩跳跳搭搭地进来,拎了一大袋雪糕卷分给大家,笑嘻嘻说是托珍卿的福,是人家未婚夫送来给她和朋友的。
珍卿立刻觉得不对劲,现在农历也快到十月份,养生派的三哥不会送她雪糕卷。她霍然站起,阴晴不明地看大家手上的雪糕卷,运一会气问裴俊瞩:“送雪糕卷的人呢?”裴俊瞩说不知道。
珍卿一下午都无心上课。晚上下学,又看到躲在对面邮筒背后的鬼祟壮汉,她便叫接她的唐万贵去说,她今天非得跟他好好聊聊。
珍卿跟滕将军在某饭店接头,滕将军那位彭副官先行到达,按照珍卿的喜好点了一大堆饮食。
珍卿从始至终一直板着脸,不打算对让她各种不适的滕将军假以辞色。对方倒是喜庆盈盈,红光满面,眼睛像苍蝇吮血的吸盘似的,先是盯在珍卿脸上拔不出,又整个打量她的脖子、胳膊,手掌也莫名兴奋地搓动着。
也不怪珍卿最初没往那面想,这姓滕的每回见她的猥琐动静,真比死掉的闫崇礼还过态,就像得了花柳病还想□□的人!
珍卿看他作态甚至肠胃不适,也压根吃不下什么饭,干脆放下手里的刀叉,开门见山地说:“滕将军,想必我继母继兄已对你说明,我现在生活得平静幸福,不希望有人打扰我的生活。我说不要打扰,包括不要潜伏暗中窥望,也包括托我家人之名送礼物。”
滕将军一听她说话,倒不在意她讲话的内容,莫名兴奋得像屁股长了钉,那双贼招子涌动着锃亮的光,习惯性地揉搓着自己的手:“囡囡,你声音跟你娘真像,幸好长得还有点像我。”
珍卿眉心皱成一个川字:这个瓜老汉是侮辱谁呢?长得像他能好看吗?!
珍卿细细端详姓滕的长相:很标准的一张卤鸡蛋脸,浓密的吊梢眉毛,眼睛是狭长的两线,鼻子像缩小的马桶塞,嘴是中规中矩的男式宽唇。就冲这瓜老汉的老相,她也是宁愿长得像杜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