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哭一阵情绪平静了,忽然看到姓滕的也在码头上——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望着船一直站着不动。珍卿只看到他渐成一个黑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感到他的惶然无措似的。那么一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为何显得自己那么可怜呢……
珍卿没有伤感太久,她离开她爱的故土,离开爱她的人们,不该只为镀一层金就回来,就算不能为国为家增光添彩,也不能辱没他们的英明和光荣。
轮船驶离海宁天就晴了,华女士说雨是老天送别的泪,送走了也就不哭了。天晴海静珍卿晕船不厉害。当轮船由内河行驶到海上,岸边渐渐是青青一线,加上水底的不同风物,最初看着是很新鲜的。轮船行驶三天到港岛,轮船周围簇着密密麻麻的小船,都是来大船上招揽顾客的。珍卿和三哥坐着小船上岸。
他们实在没有料到,吴祖兴的新妻子黄翠之,亲自坐车来码头给他们接船。黄女士一见面就开始洒泪,埋怨谢董事长这当妈的狠心,人家要杀她儿子,她还专门在旁递刀子。黄女士说的是调查处闫崇礼惩贪治腐时,谢董事长怕吴祖兴越陷越深,故意举报吴祖兴致其遭受牢狱之灾。
黄女士说吴祖兴在她家斡旋下,付出巨大代价摆脱牢狱之灾,自此竟有一蹶不振之势。黄女士声泪俱下地讲,吴祖兴从狱中出来一直病着。有时候郁郁寡欢、不饮不食,有时候一人呆坐着忽然开始流泪。有一回又哭又笑地说,他该像昭明太子萧统一样,既然被父母所厌弃,就干干脆脆地死了才好。
珍卿晓得黄女士提到的昭明太子:南朝梁的昭明太子萧统,在给生母丁贵嫔办丧事时,有个二五眼的神棍告诉他,他给他老娘选的墓地不利长子——丁贵嫔的长子就是萧统。那二五眼的神棍建议萧统,在墓室长子位上埋入一只厌祷的蜡鹅,这处墓室的风水不利就能被转化。迷信的萧统依言照办,后来有人告到他老爹(梁武帝)那,说太子在生母墓中放入厌祷之物,欲对他亲爹老子不利啊。他老爹一查果有厌祷之物,真信了太子想对他不利,从此父子俩越来越疏远,后萧统游芙蓉池落水受惊,没多久就郁郁而死。
吴祖兴以昭明太子萧统自况,珍卿能想象他的凄凉心境。但以实际情况而论,吴祖兴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他没有昭明太子那么无辜。
后来,黄女士倒没邀请他们过府——大约是吴祖兴不想见他们,却苦苦请求他们二人,请他们在谢董事长那求求情。当妈的来看看亲儿子,总归不是那么难的吧!做儿女的来看看亲生父亲,也是天经地义的吧!三哥答应帮忙打电报说,至于谢董事长如何决定,他不干涉。
黄女士气得咬着牙,克制着悲愤说他心狠,又瞪一眼不造声的珍卿,踩着高跟鞋气恨走了。
当时,吴祖兴涉足军需贪腐,若没被谢董事长提前大义灭亲,他做的那些违法之事,一旦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正在多事之秋的谢公馆也会被拉下马。所以吴祖兴再倒霉也是自找。再想吴祖兴如何待亲手足,此人真的让人同情不起来。
珍卿等车的时候问三哥,吴祖兴将来会不会报复。陆三哥沉默了一会,笑笑说:“大概不会了。”“为什么?”“他是心高气傲的人,再被妈妈批评打压,从不会自厌自怜,被赶出谢公馆也没有。现在他却自厌自怜——他的心气散了。而且,他被妈妈的绝情吓坏,又对妈妈还有感情,所以他害怕了。”
珍卿其实还想问,这是谢董事长想要的结果吗?又觉得实在多此一问。谢董事长是个有决断的人,她不大可能为自己的决断悔恨。吴祖兴经过这么多事,他不一定知道还能做什么,但一定明白不能做什么。
经过黄女士这个小插曲,他们打电话到孟震远先生家,在孟家吃饭并歇午觉,便将怡民一同带到船上。
后来放了行李时间还早,他们与孟家孩子又去逛商店、书店,还坐电车到山巅看到终身难忘的美景。
下午六点钟,邮轮又要重新出发,三哥已经带着行李下去,这回三哥在下面仰头看她,珍卿不觉间泪眼婆娑。在老家她是独自坚强,在海宁三哥帮她担待太多,乍然分离伤心是必然,慌乱也寻常。
可是哭一会她就不哭,她看着三哥也站成一个黑点,心境上其实越来越坚定。
每个人都是自由独立的个体,就算为了让人痴狂的爱情,也不该让谁变成谁的附庸。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各人有各人的事业。既然今日分别总要相聚,那我们都努力变成更好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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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出乎意料的插曲
舱门外的敲门声, 让珍卿从回忆中收神。华女士问珍卿午饭要不要再吃点。结果午饭间就发生一场闹剧,或多或少让中国人感到羞辱。
那些西洋客人要求与亚裔分餐室就餐。其实他们特别二等的客人们,虽在一个大餐室就餐, 也是各国人跟自己人在一块,左边中国人右边西洋人, 中间空出很大一片区域, 还有少许的屏风半隔着。可能昨天刘家夫妇闹得太丑, 让这些西洋客人忍无可忍了。船方在统筹餐室的过程中, 把西洋客人另外移到一室, 却莫名把东洋人移到中国人这。
中国人只是觉得有些别扭,感到屈辱的只是少数,东洋人竟然感到十二万分羞辱, 说他们是现代化的工业国家,他们的生活习俗也归化于西式,没道理跟腐朽落后的中国人在一块。最后闹得实在没办法, 又把东洋人跟西洋人排一块。而西洋人那边又不痛快。
珍卿吃完午饭写会家书, 一犯困就躺到床上补觉, 睡觉不知什么时候。珍卿发了一会儿呆,按照昨天计划好的, 试验中国画料的颜色。起坐室里白天人多, 珍卿先在舱房里操作。
昨日海上落日中出现的颜色,蔚蓝、云白、黛蓝、鸦青、赤金、橙红、黯色、红白、石青、石绿, 水彩的清透感接近于某些国画颜色, 丰富的油画颜料表现力也不错, 但油画颜料呈现出来的颜色效果, 跟珍卿脑海中的宏大磅礴不符合。
一方面, 珍卿亲见的瑰丽颜色渐变, 海天之间丰富的明暗虚实效果,水彩和油画表现得不够到位;另一方面,这两种颜料表现不出石青、石绿——这是国画颜料才能再现的颜色。
珍卿拖出床底下的小皮箱子,把调颜料的明胶先泡上,然后依照需要取出瓷瓶装的颜料,一边取在嘴里念念有词:朱膘、三朱、雄黄、三青、四青、头绿、二绿、藤黄……
珍卿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决定以三朱、朱膘、雄黄试调太阳橙红色的渐变,以石青、石绿的各种颜料,加墨或藤黄、花青试调海水颜色渐变。其他能以西洋颜料代替的颜色,她就不在瞎折腾了。
看着外面湛蓝无云的天空,珍卿回想昨天晚上的落日,在纸上试验着自己调的颜色。这些橙红色太亮太纯,她想一想,再调出赤金、杏黄、橙黄看看。都不行的话,就要多费点功夫一遍遍做出渐变效果……
忙活了有两个多钟头,珍卿把试验的记录写好,看时间才不过五点钟就躺床上歇会。门一响,见怡民半个身子走进来,与门外某个侍者在说话。怡民关上门,兴匆匆地坐床边跟珍卿说,告示板上刚刚看到的通知,明天下午四点钟到达东洋的长崎港。
珍卿对东洋口岸本来兴趣缺缺,可是气象报告说明天恐怕有浪,她若是晕船又厉害,倒巴望到港后上岸缓口气。不过这明日的后话。
珍卿闭目养神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又重新来到桌子前,打开那些丁零当啷的家伙什。
怡民本就对这些东西好奇,一打开见是五彩缤纷的颜料,登时心花怒放地赞美:“好漂亮!天呐,这些颜色太正了,比锡管装的颜色漂亮多了。”
珍卿把一瓶透明的黄色液体取出。怡民问是什么,珍卿答是明胶。好奇宝宝怡民又问明胶是啥,珍卿“嗯嗯”着望舱房的天花板,简单地解释:“明胶是国画颜料的载色剂,因为有的颜料本身不具备黏性,若不加胶就摆到纸上,裱拓过程中一遍遍过水,颜色肯定会跑会掉的。”
怡民对国画颜料道听途说,所知了了,看着珍卿调的那些黄色,问:“这些里面有藤黄吗?”
珍卿瞥她一眼笑着说:“你倒还知道藤黄啊?”怡民撑着桌子摇头晃脑:“不瞒你说,我就知道一个藤黄,听说这种颜料有毒,我总觉得你们勇敢,想你们画国画会不会中毒呢。”
珍卿耸耸肩平常地说:“藤黄入口有毒,确实要小心,舱房空间太小我没摆出来,不过水色泡开就行,也不用费心加胶,现用现调也不麻烦。”
珍卿主动地解释一番:“国画颜料主要分矿物性颜料、植物性颜料,金银这些贵金属民间用得少。矿物性颜料多是从矿石中提取,所以被称为‘石色’。植物性颜料是提取的植物根茎叶汁液,不用加胶只加水泡开就可使用,因此就称为‘水色’。”
怡民再想问一些问题,珍卿又开始忙活起来。她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珍卿拿出砚台和墨碇叫她磨墨。之后,珍卿自己摆开好多小瓷碟子,把那些红黄蓝绿的粉取一定量,有的是单一的粉加水加明胶,有的是赭粉跟绿粉调水加明胶……
怡民看半天越看越糊涂。看珍卿一会专心致志鼓捣颜料,一会儿又拿大小粗细的不同毛笔,一样样把调的颜色往她素描本的落日图上涂抹。
忙活一个钟头,看珍卿收了笔端详她的画,怡民正想问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忽听外头有人敲门。
怡民一开门,是昨天起坐室的两个男青年,异常拘束斯文地问怡民:“那个,那个呃,杜小姐,在忙什么?”应季涤下意识向里面探头,看珍卿在桌前作画,做贼似的马上缩回头。
潘安贞也看到里面的情况,他一改小心翼翼的态度,神情凝重地看着怡民:“孟小姐,我们有要事告知杜小姐,刻不容缓。”怡民真想朝天翻个白眼。
珍卿这样出色的才貌,即便告诉大家她结婚了,船上想跟她搭讪的男子也多。今天下午,有三等舱的人上来二等参观,不少人跑到甲板上东张西望,特意打听常常画画的杜小姐,珍卿不在甲板不知多少人失望。但色胆包天公然上门的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