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珍卿拿起三哥放在一旁的报纸,靠在三哥身上随便翻一翻,这是海宁来的《新林报》,上面有个新闻耸人的标题:为防社会党卷土重来,国府拟在赤化区实行保甲制度。
珍卿坐起来肃然地读完,三哥给她背后垫个枕头,跟她头靠着头一起重新看这新闻,珍卿一边倒抽冷气,一边眉毛直耸耸,不可思议地跟三哥感叹:“这真是闻所未闻,民主国家倒用起保甲制度。“
说起中国的保甲制度,可以溯源到战国时代的商鞅变法。保甲制度,就是以户籍编制进行基层统治的制度,将若干人户编作一甲,设一甲长,将若干甲编作一保,设一保长,通过告密制度、相互具保以及连坐法,来确保罪犯和奸细在一片区域无处遁形。
但实际操作这种保甲制度时,民众的生存状态取决于保甲长的道德水准。设若一位保甲长品行不端,想霸占一户人家的财物和妇女,他只须随便罗织一个罪名,不给这户人家作无罪担保,这家人不但不能正常地生产生活,甚至会沦落为阶下之囚,家破人亡……
珍卿和三哥议论了一番,带着难以言说的荒唐感,平躺下来各自琢磨这件事。真如张养浩元曲里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珍卿趴着三哥怀里说,真恨不得世上有神仙,一扫人间的不平事。
跟珍卿一家待了四五日,熊楚行的新婚丈夫贺铸来接人了。看这对新婚夫妇默契温情的相处,四姐又大大地受了刺激,待两位客人走了以后,一直跟珍卿和三哥哀怨,说月老爷爷没有给她牵红线。
四姐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竟然开始过问哥嫂的房里事,叫他们速速地生个小宝宝,他们不愿意带就给她养。
珍卿吓得恨不得天天躲着她。
天上月亮半圆的时候,珍卿收到国内朋友的信,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她最怜惜牵挂的两位朋友,两个受尽命运捉弄而涅槃重生的人——宝荪和阿葵,忽然传来消息说他们结为连理了。
珍卿乍读他们的信,完全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未试过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关于他们一同出现的场景,珍卿就记得临出国前的新年,珍卿把他们凑在一起吃火锅。不过再细细地读信,好好思忖一番,才觉两人的交集其实不少。
他们两个人都是师范专业,又都在《新女性报》兼职(宝荪是编辑,阿葵是撰稿人)。师范毕业后又同校教书,人生经历上他们同病相怜,教育事业上他们志同道合。珍卿越想越掘土机,这是上天玉成的好姻缘,她也无意间做了大媒人。
可是两人之前写信,竟然一点口风也不跟她透,这两人蚌壳嘴真的太紧了,结了婚才告知她婚讯。她在欧洲现办结婚礼物,还不知何时能到国内,就决定打电报托胖妈、秦姨,给这小两口制办些实用的礼物送过去。
前几天晓得熊楚行结婚,珍卿满心满意只有高兴,到得知宝荪和阿葵两人结婚,珍卿在高兴之余,不自禁地哭个不完。
常言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珍卿忽然很想感谢上天,感谢他在人间作了安排,让两个从绝望中重生的人,恰是不早不晚地相逢相知。让他们拥有先苦后甜的命运,让珍卿相信他们终将获得幸福。
三哥在旁,一边递手帕一边调侃:“这也值得大哭?说来你还是他们的媒人,哭得这么伤心,是怪他们想不起谢你这个大媒?”
珍卿闻言一想,心里又生出微妙的感觉,又想到她心里绸缪的民国爱情故事,熊楚行和贺铸的故事也很好,宝荪和阿葵的故事就更有传奇色彩。向来人间的文学作品,无情便不足以动人,而爱情更是教化心性的好工具,她何不把那些兜兜转转、百折千回的爱情传奇写来,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总会让引起常人心灵的震动吧。
珍卿琢磨着当代的爱情传奇,四姐又因叹羡他人而伤感。珍卿由宝荪和阿葵的故事,忽觉人间姻缘非凭空而来,似乎真有个月老冥冥之中安排,便看着天上半圆的明月,从脑海中检索出一个故事安抚四姐:
“唐朝有个叫韦固的青年人,家有余财却父母双亡,大了也无人替他张罗婚事,他便自寻媒妁想谋个妻室。可是怪得很,他明明家业不薄,人材不错,却总因各种各样的缘故,屡屡求婚失败。
“有一回,有人给他安排在龙兴寺相亲。韦固为表诚意天不亮就赶到龙兴寺。相亲的人自然还未到。却见一位老丈坐于寺前台阶上,从背上的布袋里翻出书本看。韦固好奇之下也凑上去看,发现那老丈书上的字,他竟一个也看不懂,就问那老丈看的是何书。
“老丈说看的是人间姻缘簿,还从怀里掏出红绳给韦固看,说用红绳系在人间男女脚上,就算双方分散在天涯海角,最终也能相遇结合。韦固就探问他自己的姻缘,问今天的婚事能不能成。老丈说韦固太高攀人家,今天的婚事成不了。还说韦固的老婆今年才三岁,要再过十四年才能入他韦家门。韦固虽然似信非信的,也好奇谁是她的天定姻缘。老丈说可以到某处指给他看看。
“韦固就跟着老丈一起,来到城中某客店北边的菜市场,市场里有个姓陈的瞎眼老婆子,怀里抱一个三岁的女孩,那女孩长得形容丑陋,让人不愿多看她。老丈夫指着丑女孩对韦固说,这就是你命定的媳妇了。韦固一见却嫌恶得不行,问能否杀死这女童,免了这桩恶缘。老丈说这是天定的姻缘,且不说能不能杀掉她,真要舍了这个女童,你在别处也求不到姻缘。但韦固不想听,之后,他暗命奴仆拿刀去市场杀那女童,没想到失手了,刀子只刺在女童的双眉间。
“结果真被这老丈说中了,十四年光阴过去,韦固不管怎么努力都结不了婚,晃荡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光棍,不过他情场失意事业倒是不错。他做上了相州军的司户橼,刺史王泰欣赏他的才能,就把女儿许配给他。这王娘子生得娴静貌美,韦固对她非常满意,就是发现她眉间常贴一花,不管什么时候也不取下。
“韦固就问他老婆为什么。这王娘子就说起缘故,说她小时候没了父母,由保姆陈氏带着她过活,陈氏就近在菜市场卖菜养活她。不想有一天,有个歹徒冲到市上要刺杀他,幸好那刀子只刺到了眉间。后来因缘际会,她就成了王刺史的养女,被养父许配给了韦郎君……”
珍卿其实不大喜欢这故事,不过是为了转移四姐注意力,不料四姐听得太认真,听了皱着眉一直咂摸着,评价道:“这韦固不是什么好人,古人倒觉得是桩奇缘吗?呃,真是作怪。”
四姐说着忽然美眸一厉,扯着珍卿的胳膊怒声质问:“你说什么丑不丑的,你到底在暗示什么?!”珍卿先还没反应过来,见三哥压着声音在那笑,她瞬间想到四姐出国的导火索,连忙跟凶悍的四姐否认:“四姐,你真是心重爱联想,我不过讲个老故事,能有什么暗示嘛。我这是明示给你,姻缘也许就是有定份的,你着急也是白着急,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四姐却不依不饶的,揪着珍卿的领子,一时想掐她一时想咯吱她,嘴里还说:“从小我就晓得,你这丫头惯会拐着弯子骂人,你嘴里出来的好话,就不见得一定是好话。叫我顺其自然,究竟还要等多久,十四年未免太久了,我的丈夫不可能才三岁吧?小五,你觉得呢?”
珍卿不由地哈哈大笑,一边跳到三哥身边一边笑嘻嘻地说:“你好好努力,挣他一个万贯家财,搏他一个功成名就,你丈夫未必不能是三岁啊。”四姐闻言更加恼羞成怒了,伸手就想揪扯珍卿。
三哥也怕四姐不知轻重,真打到珍卿身上让他心疼,严厉告诫她不许动手动脚,上回夜里打珍卿他还没算账呢,四姐闻言便悻悻地偃旗息鼓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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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 美术界的那点事
到珍卿的巴黎国立美校开学时, 侄子仲礼送过来一个爆炸性消息,按计划该到美国念书的仲礼,来信说他考进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 学的是他感兴趣的机械工程。这小子不知怎么应付国内家人的关注,悄默声就到了德国。珍卿再三劝他报考美国大学, 没想到这倔小子到底阳奉阴违了。但仲礼求学之事现在木已成舟, 除了跑去训斥一番, 暂时不可能把他押到美国去。
珍卿在巴黎国立美校上课, 师从法国有名的画家达芒先生, 一则观摩西方各时期的艺术,二则接受更系统的西洋绘画训练。珍卿的导师达芒先生,可不是当下大行其道的现代派, 他是更合珍卿口味的古典派,且跟珍卿一样热衷创作人物画。准确地说,达芒先生是有创新精神的学院派, 继承了文艺复兴以来的美术理念和技巧。
达芒先生的画室有八个学生, 珍卿每天上午在画室从师学习, 下午的活动就自由很多,除了去美术馆临摹各种艺术品, 凡是报上说哪里有艺术展览, 她一定见缝插针抽时间去看。
珍卿既然接受系统的西方美术教育,则非要画人体不可了, 珍卿在国内躲过海宁的初一, 到国外没躲过巴黎的十五。除了大量对男女模特练习素描, 珍卿一直风雨无阻地去卢浮宫, 临摹达芬奇、德拉克洛瓦、米勒等的名作。还在导师达芒先生的要求下, 常常去动物园画狮子、马等。珍卿几乎天天抱着画请达芒先生指点。还找一位学养深厚的弗郎索瓦先生求教。
这位弗朗索瓦先生可不简单, 他既是巴黎国立美校的客座教授,还是法国有名的文学大家,十二年前便是法国科学院院士。在弗朗索瓦先生的画室,有位常来讨论学术的夏尔·莫诺先生,他是弗朗索瓦先生的好朋友,自己还是一位资深的投资人,同时是有名的艺术品收藏家。
值得一提的是,包括珍卿的教授达芒先生在内,弗朗索瓦先生和夏尔·莫诺先生,都认识蜚声国际的慕江南先生。弗郎索瓦先生对慕先生亦师亦友,达芒先生和莫诺先生跟慕先生也是老友。
当他们晓得珍卿来自中国,开始常询问慕江南先生的近,当听说珍卿是在美办过画展的iris dew,很快便把她与慕先生联系在一起。珍卿也无心对长者过分遮掩,将自己跟慕先生的师生情谊明白告知,这三位法国中老年两下溯源,发现珍卿这个中国女孩竟是故交,由是更对珍卿亲近亲热,难免也更加严格地磨炼她。
师从达芒先生和弗郎索瓦先生的第一个学期,珍卿独立创作了五幅全幅油画作品,六幅中小幅混合颜料作品。值得一提的是,她给导师达芒先生画的肖像,还有写景物的《阴云下的埃菲尔铁塔》,入选了法国国家艺术展览会——就是一个国家级的大沙龙,这对本国及外国的艺术家,都算是殿堂级的殊荣了。
而且她的导师达芒先生,还有忘年交弗朗索瓦先生,还会在他们自己和朋友的美术沙龙中,介绍珍卿中西合璧的写实主义作品。
珍卿即便刻意掩蔽了从前的光芒,也通过自身的才具和努力,作为新人在法国的艺术界声名雀起。
除了学业上进益喜人,珍卿来这里临摹的效率很高,因为生活杂务通通都由三哥包揽。
珍卿和三哥在欧美广交朋友,在英国、法国、德国持的都是礼遇签证。而三哥留居欧洲的原由,也在于游学和访问两方面。三哥平时除了包揽内外杂务,还参与欧洲华人赈济会事务,还依照约定跟汤女士一道,阻止中国的重要宝物流入外洋。同时,他也在筹备写一本经济学论著,专门论述世界范围的经济危机以来,各国选择的应对策略以及经济危机的后遗症。若珍卿留居欧洲的时间过长,他说或许还会选一门音乐课修一修,三哥在这方面很有兴趣。
在这期间,由汤韵娴女士牵线搭桥,珍卿和三哥曾买过一件《布辇图》的摹本,一座精致的古董白玉博山炉,还有其他零零杂杂的中国古物。中国现在也是看不到头的乱世,有些流落国外但被妥善保藏的东西,珍卿和三哥都以为,不妨叫它们暂时留在收藏者那里,而那些有遗失损毁风险的文物,他们就算银钱方面也吃紧,还是尽量收购回来保存好。
珍卿巴黎求学的第一个学期末,慕江南先生的世界巡展,已经从东洋开始了。东洋之行结束后,他带着十多位画家的三百幅作品,不远万里地向美洲大陆进行,珍卿留在美国朋友处的一些画作,也被慕先生一同收入巡展。慕先生的巡展在美国陆上的盛况,从美国、法国、中国等地连篇报道,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