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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青山依旧人可故
珍卿上楼跟小英到她的房间, 看着涂腮红抹口红的白娘子,再加上头上戴的飘荡白纱,是有一丢丢的诡异, 也纳罕这孩子爱好这么特殊。但见小英满脸的彷徨期待,生怕连胆大的小姨也嫌白娘子。珍卿就拉着白娘子的手哄小英:“依我看, 白娘子是骷髅界的美人, 不能强求凡界的人欣赏它。你把白娘子化得这么, 呃, 醒目, 干脆叫它给我们做服装模特,你穿着漂亮的裙子就自己穿,我们挑些适合骷髅美人的给它试试, 好不好?”
珍卿勉为其难地跟她玩了会——其实主要是小英负责动手,她在旁语言引导加口头支持。珍卿觉得被小英打扮过的白娘子,把整个房间营造得更像妖洞, 自省是否无形间把小英带得更歪呢?她话里话外, 其实把白娘子形容成非主流了啊。小英却觉得跟小姨是志同道合, 小丫头莫名被自己哄美了。小英把珍卿“赞美”白娘子的话,下楼去说给爸妈和外祖母听。
吴二姐看着女儿跟小妹, 忍不住对着弟弟和丈夫笑, 又扭头跟谢董事长说:“咱们家要论会哄人,还得属小妹, 小孩子一听她说话, 就能美到心坎上去。”四姐就小声嘀咕一句:“巧言令色。”谢董事长就拍四姐的手:“就是做到总统和第一夫人, 会说话也是必须的本事。你呀, 从前在陆家就没学会好好讲, 如今积重难返, 我也不指望你凭嘴上功夫找女婿了,我要找个能说会道的女婿,反过来哄你才是正道。”
吴二姐也在一旁附和:“什么锅就配什么盖儿,你也不要痴想其他。妈妈给你安排的你就处着吧。”眼见终身大事被拿到台面上议论,陆si姐窘得脸上挂不住,找个借口抬起屁股扭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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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公馆的长子吴祖兴不在,但其他四个儿女算齐全了,这自然是值得大肆庆祝的事。已在花甲之岁的谢董事长,喜欢得叫佣人把外人的电话一律挡开,她打算一天都不理会任何公事,还叫人把培英上课的娇娇接回。
这天中午,餐桌上集齐谢董事长心爱的儿女,大家享用着精心烹饪的丰盛宴席,真是热闹欢喜无限。长辈心疼珍卿三人船上吃不好,不停叫女佣给他们盛汤布菜,说回家就该吃些人吃的好汤饭,叫他们才回来就在家养精蓄锐,后面各处宴请恐怕他们应接不暇。
吃完午饭,归回三子就开始分派礼物,什么丹麦的地毯,法国柏甘地的葡萄酒,德国的香水、照相机、放大镜,法国巴黎的时装,喀希米尔的绒线衫,精装的西方理科社科名著,古典流行民谣的西洋唱片,瑞典的玻璃器皿和银制工艺品,还有port said买的红宝石,并锡兰的象牙工艺品……这么多东西分派起来也是项大工程。
他们先在谢公馆家人中间分派,珍卿和三哥给杜太爷送得礼物最多。其实,一楼卧房不必铺太好的地毯,但老爷子想要就给他换了新地毯。放大镜是给他逛画展用的,正宗的德国制造。绒线衫杜太爷试试说不爱穿,珍卿说干脆给杜教授多送一件,杜太爷一听立马反口,又说他儿子长得肥穿不下,还是把绒线衫自己留下来了。余外尚有其他国外的工艺品,并最精贵的锡兰象牙拐杖等。看着向来神情寡淡的杜太爷,得了一座山那么多的礼物,不由喜滋滋地像个小孩样儿。送了杜太爷礼物又帮他收置一番,珍卿高兴地回到楼上房里,跟三哥说总算礼物没有白送。三哥也说老人家高兴就好。
这时候娇娇敲门进来问候长辈,看着房中让人应接不暇的礼物,说了三句闲话就主动帮忙弄礼物。
先送完给最高长辈杜太爷的,又给杜教授和谢董事长分别送礼,杜教授最喜欢珍卿选的那些书,谢董事长喜欢三哥挑的工艺品,试着四姐带回的西洋时装也觉好,就是抱怨人老了穿不好鲜亮颜色。二姐夫妇倒不多在意吃穿摆设,对他们带回的葡萄酒最感兴趣。二姐说有时忙到深夜还神经兴奋,喝点酒整个人熏熏然的才好躺下,珍卿忙说可不兴把酒当安眠药,二姊夫笑言洋酒拿去给人送礼也好,现在凡沾个“洋”字的都受人们青睐。四姐尚在巴黎做时装时,就对女性的简约职业套装感兴趣,在国外推行效果不大理想,带回的存货除了早就分给珍卿的,通通分给谢董事长跟二姐,珍卿笑说给娇娇也预备两套,四姐也大手笔地给娇娇分了。
给胖妈也分了实用的金银首饰,还给花匠老刘送了瑞典的鱼油——老刘这些年眼睛还是不大好。给专门侍候杜太爷的车夫黄大光,也送了金银布料等实用之物。管理后楼的倪七姐一样送首饰穿戴,她丈夫康海儿听说爱养金鱼玩,珍卿夫妇准备送两件玻璃器皿给他玩。秦姨近些年已经不戴首饰,便准备找机会送她两身衣服。至于管家的金妈和封管家,还有不近身服侍的女佣跟听差,以及后楼里并不熟络的亲友们,也掂量着远近亲疏慢慢把礼送出去。是人总要分个亲疏远近的,但是大面上总不好太见出厚薄来,所以后面的礼都要悄悄地送。
珍卿两个钟头到处跟人送礼,送礼的和受礼的都觉兴高采烈,倒是娇娇原本只是受礼的,倒是一直给他们送礼的帮忙。
珍卿去国离乡之时,娇娇还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现在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珍卿给娇娇也买了不少好玩意,娇娇才到他们夫妇房里就给她分好。娇娇却不忙把礼物拿回房间,也不急于拆开包装看视礼物,而是贴心地帮珍卿和三哥分派礼物。珍卿两人说哪些礼是送予谁的,娇娇就默不做声地把东西拣出分好,还知机地给各人的礼物做记录,到时候再给受礼的人抄送一份,免得人多手杂有什么遗失,分拣好礼物到各人房中送礼时,娇娇就主动做个捧盒的丫头。珍卿暗叹这孩子心思细密,由十岁时天真可爱的小囡,长成如今寡言缜密的性情,让人不敢细想她的心路历程。
二姐看见小跟屁虫娇娇,说这孩子常日盼着小姑回来,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早在欧洲时,珍卿通过家信和仲礼的转述,晓得娇娇近年越发内敛寡言,俨然成了温柔端庄的名门淑女,看似省心实则更让人忧心。她若像仲礼那样上天入地的淘气,受害的不过是别人,可她长年累月把杂念沤在心里,折磨的却是自己。
珍卿正说先跟娇娇谈一谈,便接到慕江南先生打的电话,说她给艺专带的教具都是当用的,那些石膏教具并无大的损伤,还有名家手稿、名作复制品和明信片,慕先生说不少亦可作为教具,亦可作为奖励勤学者的奖品。师兄、师姐感念她携带不易,问她跟三哥何时得空出来,艺专的人说要郑重叩谢呢。
珍卿闻言一笑而过,跟慕先生就不客套作假,说身心乏累事务又多,恨不得半年都不必应酬才好。慕先生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名利可是一把双刃剑,他自己这些年深有体会,笑珍卿想躲懒是痴心妄想,除非身败名裂或隐居深山,多少事是想躲也躲不开的。珍卿说能清闲一时是一时。跟慕先生说话时间也不长,珍卿庆幸其他亲友也乖觉,回国的头天少有人打电话相扰。而亲戚们来的电话,就多由谢董事长跟二姐接了。
打完电话见娇娇跟三哥聊天,娇娇问小叔、小姑回来是住谢公馆,还是跟杜祖祖住回楚州路杜宅,或去住小姑摆嫁妆的蜀州路新房?还问小姑学业已经结束,以后三叔出差小姑跟着吗?珍卿看小丫头刨根问底,感叹她终于不再沉默寡言,她问完想问的又重归静默。珍卿跟三哥对视一眼,都看出娇娇是有话要说的。
珍卿见这小小少女螓首微垂,暗合古人仕女画中的美好姿态。娇娇的长相有二姐的端庄俊秀,也有林家一系的妩媚纤细,这两种气质糅合在她脸上,显出与林家人不同的坚毅,又有二姐所没有的含蓄婉约。这样气质卓然的小美人,也难怪小小年纪就有人递情书。
娇娇现在十六岁在念高二,跟珍卿和四姐算是培英校友。未免陡然说跟她单独聊太突兀,珍卿笑着问娇娇,今天请假会耽误多少功课,要不要紧。娇娇现在虽然寡言少语,对学校功课倒是果于自信,说老师讲的她早就学在前头,半天根本耽误不了什么。珍卿叫三哥干脆歇个午觉,她说帮娇娇把礼物送到她房中。
帮娇娇把礼物送到她房中,先简单帮她归了一下类。见娇娇摸着小姑送的红宝石,问贵重的红宝石能否转送好友,珍卿想到仲礼,觉得再懂事的孩子也不该一味优纵容,便警告她说财不可以露白,不然恐会招惹意想不到的祸事。
说到祸事,珍卿便讲起她哥哥仲礼的事,说到德国疯狂扩军和清除异己的情形,说到她三叔到德国帮仲礼周旋,差点被抢劫犯害死在寒冬的马路上,珍卿还说自己应酬的那些人,多数人手里沾了许多人的鲜血,若非通过驻德使馆搭了个飞机,若是陷在德国天晓得还有什么灾殃。
娇娇听得面唇青白,哆嗦着手问珍卿:“那小姑跟小叔,怨不怨我小哥害人呢?”珍卿笑了一笑,无意把他们夫妇伪装成圣人,拍着她的手叹息道:“人非圣贤,岂能时时是圣贤之心?当时,看你三叔伤重,往日七窍玲珑的厉害人,变得那么衰弱笨拙,我还在那人地生疏的所在,跟一些杀人魔虚与委蛇。焉能无动于衷呢?若你小哥从此谨慎自制,三思而行,我们这番苦倒算没白吃。”
娇娇闻言半晌无言,良久是凝重忧郁的样子。珍卿叹息着摸着娇娇的脑袋:“你也要记住,只要不是祸国殃民,叛国背祖,再或者无底线地损人利己,亲人永远还是亲人。你小小年纪,不要心思这么沉重。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来试试给你带的衣服鞋子。”
娇娇从善如流地去试衣裳,片刻后又在屏风后面问:“小姑,今天上午上了排球课,我冲个凉再试新衣裳,不然弄脏了。”珍卿站到窗前感受一下,对娇娇说道:“气温还是低,你擦一擦就出来。”
娇娇冲完凉穿着旧睡裙出来,见小姑把衣裙鞋子摆了一片,拉她先试带回来的皮鞋:“你瞧,咱们家除你四姑爱俏,没谁在穿戴打扮上太用心,所以啊,皮鞋每人只带了两双,这是西班牙的柏威克皮鞋,别看模样丑,穿着倒也跟脚。”
娇娇坐在床边试着丑皮鞋,珍卿选出一件淡蓝色针织衫,看娇娇把两只鞋子蹬好,叫她起来换一条葱色裙子,再把淡蓝针织衫套在裙子外头。
娇娇依言一一穿好,见小姑打量完一脸满意,抚手笑道:“跟我和四姑想得一样,年轻女孩不必穿戴招摇,穿什么都有青春的光彩。你自己照照镜子,干净又爽利!”娇娇照了镜子也说喜欢,果然还是小姑跟她心有灵犀,祖母和二姑给她订的衣服,有时候她嫌太花艳了,只是不愿意给长辈添麻烦。
如此,她们兴势势又试三套衣服,珍卿教娇娇把衣服按颜色、质料放置,让她交代女佣把哪些衣服分开洗,哪些绝对不要随便洗。她跟娇娇说四姑比她还讲究,这两年听她念叨多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试完平常穿的衣服,珍卿兴致起来,叫娇娇把职业套装也试试。娇娇身高体型跟珍卿差不多,她的神情也比同龄人冷静疏离,穿着职业套装竟然挺有派头。珍卿夸她漂亮还有气质,穿什么衣服都相得益彰。
娇娇听着心里暖融融的,眼眶里也莫名有些发热,她忽然拉住小姑乞求道:“小姑,我明年就要考大学,我们家的孩子都要留洋,可是,可是,小姑,我不想出去,我就想待在国内,待在家里,跟家人在一处。”
珍卿见她原本温婉内敛的态度,变成不愿掩饰的迫切和惶急,想她不愿出洋许有难言之隐,心里已经心疼起来,面上还是冷静地问她:“为什么呢?你怕国外人生地不熟,饮食住处不习惯,还是怕洋同学种族歧视?”
……
第482章 芳草有情映春阳
娇娇说她不愿意留学美国, 珍卿询问她到底是为什么。
娇娇克制地抿一抿嘴唇,卷曲的睫毛在秀气鼻梁上投下阴影,更显得她娴静而脆弱, 珍卿轻叹一声,揽着她劝抚道:“咱们家的孩子惯例要留学, 可你若真有难言之隐, 也未必要逼着你非去出洋。现在时局越发扑朔迷离, 叫你一个小囡孤身在外, 我们也不那么放心。不过即便不出洋, 也得有合情合理的说辞,不能只是意气用事。”
好一会听不见娇娇回应,直到听见她的抽泣声, 珍卿才抚着她的肩膀再次柔声询问,娇娇对着小姑且泣且诉:“小姑,我不想跟元礼一起。我想跟小姑、三叔一起, 跟二姑和祖母一起, 这样我才会快乐, 不然,我会早早就去死的。元礼跟爸爸……”
珍卿闻言立刻了悟。家里叫孩子留学必到美利坚, 除了仲礼这个逆风而动的家伙, 小庄和元礼都择善而从去了美国。可元礼把母亲婚外情的暴露,和他们小家庭的分崩离析, 全都怪在年幼无知的娇娇身上, 娇娇的心理阴影可想而知。自然还有吴祖兴、林玉馨这对渣父母, 也在娇娇的成长过程中, 在她心灵上造成一层层的阴翳创伤。不成熟的孩子摆不脱亲人的影响, 有些挫折会自我合理化, 有的痛苦会拼命地压抑。但只要你还将他们视作亲人,他们带来的挫败和痛苦就难以根除。天长日久若不自救,不但挫败和痛苦根除不了,你试图跟别人描述,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既已明白娇娇的阴影,珍卿就没把她的心事摊开说破,而说她会去帮忙跟祖母和二姑说,说这并非决对不可更改之事,犯不上背负这么重的心理包袱。又问娇娇为何不跟奶奶、爷爷说,再不然,跟二姑说一说不也挺好吗?
娇娇说,她也尝试过跟奶奶和二姑说,可是他们工作太忙。奶奶常日里早出晚归,花仙子的事她要忙,赈济会的事她要忙,近来又跟救国会参加民主活动,还跟慈济会的方先生合办育婴堂、孤儿院和贫儿工艺院。奶奶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不说多数时候她早就睡了,即便没睡,怎么忍心拿些小事打扰她?
二姑更不会日日到谢公馆,这两年二姑常跑到西南梁州,听说她在梁州办了个实验室,还在梁州当地筹建防疫委员会,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待在外省。娇娇想向她倾诉也得见得着啊。
娇娇说最信任亲近的是小姑,许多无法与人吐露的心事,今日一见面都愿意吐露,心中块垒不觉去了一半。又说起偶尔奶奶白天在家休息,往往是因为爷爷也在家。娇娇说有次寻机谈起不想留学的事,才刚提了个话头,爷爷就问她是不是怕吃苦受罪,还是怕在异国他乡受人冷落,然后就讲起引以为傲的女儿珍卿。杜教授说正是他这个做爹的,督着女儿去外头世界闯一闯,她才能挣得今日的成就地位,不然成就再大也止于国内。杜教授得意扬扬地一抢白,娇娇想起自己不想留洋的缘故,确实出于畏葸怯懦、不愿面对,就不好意思再跟奶奶开腔了。
珍卿一听着实无语,这个杜教授呀杜教授,还是万年如一日地不着调,家里养了个青春期的女孩,做长辈的不会察微知著、防微杜渐就算了,连闭嘴做个倾心者的觉悟都没有。珍卿在心里想,幸亏小时候没有长在他手里。
珍卿耐心安抚完娇娇,下来时遇见个陌生女佣,捧着洗叠好的衣裳看来要送给娇娇。她低眉顺眼地跟珍卿问好,珍卿问了一下方知此女叫红莲,记起胖妈说过有个叫红莲的,是封管家的远房亲戚,不时给秦姨软钉子碰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