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一个燥热清晨,珍卿和三哥带着置办给亲友的礼物,由保镖们拖着十来件大行李箱子,坐上近来风评不错的s国人的邮轮瓦里良号,他们将在海上漂游两三天,再从鲁州坐火车到达禹州的永陵市——现在全国很多地方通了公共汽车,但公共汽车还是嫌太拥挤嘈杂,他们带着十来件行李和十个保镖,坐火车更自在也更安全些。到了永陵就会有三哥的外庄经理,带人预备好两辆车子等他们。
珍卿离开故土禹州整整十年,这一回真正算的上是衣锦还乡,但她受够行走引人瞩目被人拥簇,也不想大摆排场架子受家乡父老的恭维,更不想与地方的官面人物虚与委蛇,跟那些不生不熟的名流应酬不完,所以此番行程也没有告知任何好友亲戚。其实若非怕有东洋人加害于她,他们也根本没想带这么多保镖。
他们遮掩形容登上瓦里良号后,在船上一直躲在船舱深居简出,连吃饭也全叫人送到舱房里来,散步透气也是趁着晚上夜色深浓之时,想着两三天时间忍忍就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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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 此番归来不履平
坐船第三天珍卿稍微有点晕船, 就戴着黑色网纱帽子打着阳伞到甲板稍坐,回舱房时三哥走开了一会,说去跟厨师交代给她做轻淡饮食。
珍卿打开舱门的一瞬间, 见一个青年男子紧走上来,打量包裹严实的她片刻, 然后惊喜地问道:“珍卿, 真的是你吗?你是回禹州探亲吗?陆先生是跟你同行吗?我是觉得刚才有个人像他。”
已经从麻大念完博士的潘文绍, 竟然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这里。珍卿船上遇故交也颇高兴, 潘文绍跟珍卿握了手一直寒暄询问, 直到他身后的儒雅中年文士,以咳嗽声提醒才欣喜地介绍:“珍卿,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叔, 应天军委会的参议何建昌先生。”
珍卿微微讶异地看向此人,这位西装革履的东洋风格文士,竟是她神交已久的何建昌参议, 她愣了片刻连忙跟何先生握手:“珍卿眼拙, 竟不知是何先生, 那年外子在应天蒙难,多亏先生事先示警。阖家常思无以报答, 不想今日不期而遇, 实在有幸。”
从餐厅回来的三哥正好听见,亦紧走几步来跟何先生握手, 跟潘文绍的相见也很亲切, 毕竟当初在波士顿就相识了。
这样深情厚谊的两位故旧, 珍卿夫妇自是延进自家舱房叙话。再过一个小时也该吃晚饭, 三哥还是叫侍应送来果点待客, 三哥给客人泡了上好的普洱。四人在并不宽敞的舱房叙阔起来。
潘文绍毕业后得了普大的教职, 他家人一直担心他的婚姻大事,他母亲在国内屡以病体相胁,要求他回国相亲并立刻结婚生子。潘文绍也想在普大就职之前,回国看看阔别经年的亲友,他从加州坐的船经停了港岛,在港岛遇见在彼公干的表叔何先生,借了他表叔的光搭军用飞机到应天,又一起到海宁坐了瓦里良号回乡。
珍卿想到潘文绍路经港岛,说不定已经跟怡民见过面了,听他话意暂无回国发展之意,珍卿也无意掺和他和怡民的事,只是问了他工作上的事:“你除了在普大担任教职,还要继续做你的物理学研究。恐怕,以后不会再轻易回国吧?”
潘文绍脸上是天真的学究气,认真地看着大家解释道:“整个中国都在准备战争,根本没有做研究的余地,我在国内靠自己的力量,连像样的实验室都没有,更何况配套的工业基础和科研环境,做纯粹的基础理论研究亦可,不过美国学术氛围还是更好。我打算在美国再待两三年就回来,来日回国就算样样不尽人意,回来当个教书匠也于愿足矣。”
理工科的东西三哥懂得多些,珍卿见多识广也可以插插话。何先生只是撑着脸认真地听,珍卿作为主人给何先生续了两次茶,问何先生可觉得这种话题枯燥。何参议摇摇头并没有多的情绪。
潘文绍忽然孩子气地笑起来,开启另一个话题:“珍卿,说起来,你跟我表叔的渊源早着呢!你才在睢县上启明学校那年,在街上救了个被拐的小妮,姓王,那是我的亲姑表妹,王家就是我何表叔的本家。”
珍卿和三哥听得莫名其妙的,瞅瞅依旧默然微笑的何先生,听潘文绍兴致勃勃地解释:“我姑母嫁的是王家长子,你救的小妮儿是王家长子的孩子。因为王老太太胞弟无子,就将王家次子过继给胞弟,我表叔这才随舅家姓了‘何’。”珍卿和三哥看着何先生,不约而同地“噢”了一声。原来珍卿救的王家小妮儿,是何建昌先生的亲侄女。
珍卿恍然大悟地看着何先生:“当年,爱莲娜·姚暗箭伤人,还多亏先生与我家示警,当年听明戈青先生转告先生之意,说是与晚辈还有一段渊源,晚辈冥思苦想,也不记得何时遇过先生,不想渊源竟在禹州乡中。”何先生这才拊着手掌哈哈乐:“在下虽与易先生早有渊源,可惜始终缘悭一面,今日与贤伉俪不期而遇,自是天缘,甚感有幸。”
珍卿和三哥自然连道客气。他们感谢何参议当年援助之恩,本有心与这高明之士多交往,奈何何先生是应天军委会的高级参议,作为韩领袖留学东洋军校的同学,以极高的军事素养和深透的政治洞见,成为韩领袖身边简任机密的“智囊”。韩领袖常乘专机到处巡视军政,甚至亲自督导麾下部队的武备作战,生恐别人阳奉阴违、架空他的权力,而韩领袖不便亲自出巡时,便赋予何参议代他巡视纠察之权,可见何参议所得荣宠之甚、信任之深。
今日才知与何参议有此渊源,无形间又对何参议更添一层亲切。但对着应天当局这等权重人物,珍卿夫妇也不会以时政军机大放厥词。何参议自然意会他们的审慎,反倒愈加欣赏韬晦谨慎的年轻人。
他们这样韬晦谨慎,有些话反而能跟他们一谈。何参议这次在东南数省巡察军政,不过是代韩领袖巡下的例行公事,不必细说。而公民、社会两党时隔多年再次精诚合作,有许多沟通、接洽、考察、评估的工作,何参议从鲁州探完亲将加入应天的中央考察团,往社会党根据地熊陵进行全面深入的考察,之后两党合作事务会越来越多。
合作事务越来越多好还是不好,何参议的态度也讳莫若深,他这种人物说话不会全都抛露,听者能够从中获得多少知识或者信息,端看你见识多深悟性多高。
潘文绍毕竟社会经验浅,想问题也简单一些,对两党精诚合作的局面备感欢欣鼓舞。三哥便应景地附和一二,但绝不会讲任何与人把柄的话,在座四人反倒珍卿最是寡言。何参议精明的眼内神光隐讳,审视这位名满天下的易宣元先生,觉得女流之辈的她颇不简单。
何参议生长于清末衰微之世,多年来不断颠扑求索的政治生涯,让他悟道一个无法言明的处世道理——在当下的乱世中国发生的任何事情,十分希望只能视作五分希望,五分希望也只能视作两分希望,两分希望便要视作几乎没有希望,真正到了全无希望的绝地时,反倒有了峰回路转的希望吧。
因此,两党合作共同对付民族的敌人,何参议虽然也抱着欣欣然期许之心,但他了解韩领袖和他领导的公民党,领袖与其徒众不会轻易放弃党派斗争的。可他心里这种隐晦的思量,对着妻儿高堂尚且难以尽表,何况跟神交已久、相交不深的珍卿夫妇?而这个书生气重的表侄潘博士就更不好同他讲。
虽然有些话尚不能跟易先生夫妇深谈,但他也以为这“易先生”和“陆先生”智术品性绝佳,虽是身份有别倒也可加深交情。跟品性高洁的富商学者交往,总比轻狡反复、唯利是视的党棍交往轻松。
珍卿为何参议知恩图报的人格感动,无形中对他是更多的敬重和亲切。谈论着政治擦边的话题,珍卿问了个可能算敏感的问题:“现在军事飞机到处往来频繁,应天跟海宁也有前往鲁州的军机,先生怎么只身乘船,不怕路上遇到危险吗?”珍卿印象里的公民党高官,基本都是前拥后簇、围护重重,到一地方总有人员清场子,何参议这么简朴的还是头一遭见。其实这位何参议面对东洋是主战派,现在主战派也面临被刺杀的危险。
何参议带着持重审慎的微笑说:“近来到处沟通联络事务多,我本要从应天先飞到禹州,可惜军机在应天出故障。正好文绍的亲姨妈,是我家外祖母的孙媳妇,我外祖母正要过九十大寿。亲戚们托我带文绍到鲁州先走走亲戚,再回他的禹州老家去,如此还是坐船方便一些。”而何参议本籍王家是禹州的,后来被过继给舅家又成鲁州人,老婆也是嗣父母在鲁州寻的。
珍卿和三哥再次恍然大悟,怪不潘文绍跟何参议如此亲切,原来沾着几重的亲戚关系。
何参议谈自家事谈得如此深入,珍卿夫妇也谈起他们此行的重要公私事务。其一,珍卿卖房卖嫁妆加上稿费和书画润例,手中攒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捐到三哥的教育基金会想作为特别扶持款项,三哥觉得珍卿的想法与基金会宗旨一致,又在这笔款项中加了一。这个合新币约有六百万元的特别款项,会以兴华基金会名义为北地寒门学子提供奖学金,使贫困无依的寒士有入大学深造的机会。当然,当下的通货膨胀一定不可避免,珍卿夫妇不会把钱全兑成新币,还是换成美元跟黄金存放一部分,按照现在的物价,控制好资助学生的范围,这笔款子可以用上三四年吧。
这次回来最大的公事正是为此。这次回来最重要的私事就是探亲望友。珍卿的授业恩师李松溪先生,还有养育抚顾之情的表姑祖母,近年都是年事已高不大安康,旧式老人又不肯上医院住着,虽说两家暂时并无不祥的预告,珍卿还是决定回来看望老人家,免得到时候有后悔莫及的一日。
他们夫妇此番回乡特意低调简从,不计划一路大张旗鼓地访问讲演,也没兴趣享受前呼后应的排场。连兴华基金会对北地贫生的扶持计划,珍卿夫妇二人也不亲自经管,都是基金会元老前往北方各地省会,建立基金会的临时地方办事机构,与秋季招生的学校和各地的学界人士通力合作,共同组成审查贫生学业水平的非官方考试委员会。兴华基金会审核申请贫困补助资格,早已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固定办法。此番对北地学生资格审查也依成例,跟各地学界人士商量着办就成了。
在珍卿夫妇预备回乡的这段时间,这个扶持北地贫生的项目在业内早已传开,北方各省真正醉心教育事业者,想助国家培养人材而苦无经费者,都热切主动地跟兴华基金会接洽,纷纷表示愿意襄助资格审查工作。基金会顺势组成非官方的考试委员会,就是想避开权贵中人的干预,以免别有用心者混水摸鱼、抢夺资源。
珍卿在禹州的亲朋故旧太多了,若远近亲朋都跑过来说情通关,她若理会就有悖资助贫士的初衷,若一律拒绝却伤了太多亲友的情面,无疑是自寻烦恼。所以不管故乡人亲不亲,这个项目他们夫妇都不会亲自管。
冀州、晋州是基金会副会长赵君娴女士负责。基金会元老黄处贤先生,负责在永城审查禹州和鲁州两省贫生。各地非官方考试委员会五月已组建,现在已大抵完成对报名的申请者平时成绩的审查,更重要的现场考试审查正在如火如荼地铺排着呢。
珍卿夫妇此番探亲经过鲁州永城,会顺便了解一下黄处贤先生的工作情况。基金会这些元老工作都极认真,珍卿夫妇对他们其实也放心。
而珍卿最初发起这个资助项目,还有另一层救亡图存的深意,珍卿只跟三哥深入沟通过,并没有跟其他人透露这种耸人听闻的观点。
现在全民抗战意志空前强烈,仁人志士都在高喊抵抗到底,珍卿若大放厥词说本国不能速胜,应当力求保存实力以备长期抗战,首先信她的人就不会有多少。关键是公民党军队数量如此很大,与东洋人的历次局部战争虽有失败,但并未损兵折将到让人丧尽信心。珍卿若跳出来大损己方志气,不说政见不同者如何对付她与谢公馆,只说受不了她逆流而动的汹汹民意,也能把她和谢公馆淹没掉了。
虽然意识到大势与民意属实难违,但她也不能像常人只凭勇毅热血冲锋,却不做任何应对失败的策略。她在怀孕和休产假的很长时间,沉心静气并克制从容地反复思谋,决定为国家保存更多的有生力量——有知识有热血的青年学生。
她和三哥事前已经商议好了,通过考试获取此番奖学金资格的学生,只得报考基金会规定的十所大学,这些学校中位置偏南方的有六所,偏北的六所大学是北方的一流国立大学,是遇到战乱绝对会南迁的国立大学,当然,招生资格最多的就是梁州文理大学,也是为他们自己的大学招揽优秀的生源。
当然,这一层保存有生力量的意思,就不会向何参议和潘文绍如实道出了。
而何参议跟潘文绍听了还是赞叹,说这项大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说谢公馆注定要出不止一个圣人的,他们这一家人不是醉心医疗慈善民生,就是在乎兴德教化树人之事,这可都是利国利民的赫赫之功。他们便继续询问珍卿和三哥具体的细节。
这天晚饭,他们四人在舱房内边吃边谈,谈得很有兴味。晚些时又趁夜色一同在甲板散步,散完步双方这才各自返回舱房休息。
珍卿微倦地坐在桌前歇气,侍应已将房内的狼藉收拾了,三哥看看时间柔声问珍卿道:“累不累?”珍卿耷拉着眼皮点点头,三哥取出随行带的玉灵膏,拿着调羹舀了一大勺,用冷水冲热水和开了叫珍卿慢慢喝。三哥却把客人坐过的椅垫床褥,用点燃的香药盘熏了两三遍。
珍卿边饮膏汤边看他的举动。她生产过后才两个月多一点,多少觉得比生产前虚弱一点,这两个多月家人都是无微无至地照顾她。此番出行,大小事宜也多赖三哥一手帮办,她对他的体贴入微自然很受用。但有时候也会想,三哥若娶个手勤脚快的新式女子——譬如吴二姐跟荀学姐那样的——他会不会过得更幸福轻松些呢?她这样想的便这样问出来了。
三哥收拾完了倒坐在靠背椅上,两臂搭在椅背上督促珍卿喝膏汤,听珍卿又问刚才的问题,思忖似的默了片刻,耸耸肩饶有兴味地说:“或许,是另一番不同寻常的经验。”珍卿拖着升调“嗯”了一声,放下喝空的杯子笑着看着他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