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贵胄豪门田猎之风极盛,,最有名当属孙策、孙权兄弟的事迹,前者甚至在田猎中遇刺丧命。不喜欢的人固然会讥讽为粗俗卑贱,但主流社会仍然保持着多元化的审美,既推崇卫玠弱不胜衣的风致,也欣赏王敦扬槌奋击的雄爽,没到南朝晚期那么腐朽僵化。
王舒常年外放都督军事,子女擅长弓马、喜爱田猎完全合理,会稽人不了解王家内情,只当是府君之子的小小爱好,没放在心上,而王琅得以在田猎中操练私兵,名正言顺掺进军事训练——
会稽郡内的郡兵她不便接触,王家的私兵却没这个顾虑。按照此时风俗,地方军事长官卸任时可以从驻扎兵府带走少量部曲。王舒自己频领望府,但不治产业,部曲养得不多,王琅接手家事以后有心改变,渐渐将僮仆、佃客、部曲里能用之辈都转化为可以作战的私兵,清点下来规模从五百扩充到一千四,连王允之听到都吓了一跳。
充实的忙碌中,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第二年。
王琅自认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尽力做了,计划以外恰逢其会的事情也做了不少,以至于五年约定期满,察觉到紫府中封印松动、仙灵之气苏生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如释重负的心安,而是带着埋怨的调侃:
“你醒的可真是时候。我最忙的时候你不在,事情都做完了你就醒了,是发现开学了来收作业吗?”
当日刚入九月,按公历算已属十月,不是王琅习惯的开学季,但日子恰好是九月初一,很容易引发学生的多余联想。
“你哪次长假作业不是开学前一天赶工抄的,我不认为有任何收取价值。”
回答她的人黑眸深湛,白发胜雪,容色与王琅初识他时别无二致,只有更加蕴藉的神光证明这几年的休养没有白费。
王琅如今与他坐在一条船上,彼此休戚与共,看到他状态好转,心里倒也为他高兴,没有拌嘴大方问道:“这次能留多久?”
对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托出一片灵光流动的玉牒,递到她面前,神色澹宁沉静,令人想起昆仑山颠的白雪:“核内阴阳二气燮理已成,自成小周天循环。余下不过修缮填补之功,无须我居中主持,端看你的本事。只要你神魂稳固,能入定紫府,随时都可见我。”
他手中所托的玉牒名头极大,是商周更迭之战中辉煌赫赫的封神榜,只是不仅受损得非常严重,功用也与传说中大相径庭。
当王琅还在现代时,这枚玉牒不知怎么寄居到她紫府内,每日汲取她命格中的气运修复自身。
王琅初时只觉得自己运气极坏,每前进一步都靠努力得来,不存半分侥幸,后来精神压力越来越大,总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无法摆脱,只有在梦中才能获得少许喘息缓解,直到姜尚醒转——就是眼下站在她对面的雪发青年,历史上辅佐武王伐纣、奠定周兴六百年、受封齐国的太公望,传说中昆仑山玉虚宫掌教元始天尊的弟子,封神计划的执行者——情况顿时发生变化。
自他醒来,封神榜的修复全由他一手主导,不再毫无节制、敲骨吸髓地榨取寄主,而是一点点被抽丝剥茧地转嫁到外部,引导向内外平衡之态。
王琅和他的关系历经前后几次转折,最后终于基本达成一致:由王琅协助他将封神榜修复完成,他则指导王琅如何一步步修复,并掌控封神榜的力量为己所用。距今五年之前,两人最艰辛的原始积累告一段落,姜尚将神识沉入玉牒,巩固修复成果,到如今五年期满,正是两人互交答卷,共同制定下一步计划的时候。
“我其实不太明白,如果你要借助王朝气运修复封神榜,最快的方法难道不是让我生于司马家,有皇权名义在手,可比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方便多了,做事岂不顺利百倍?”
尽管自认为做得不错,王琅还是先习惯性地放大自己遭遇的困难,为后续谈判留出余地:“我仔细想过,东晋女子的地位确实比前朝高,但也没有高到能入朝为官的地步。就算是女子地位更高的北魏,也不过出了一个胡玄辉为女侍中,但那是因为她姐姐元太后临朝听政需要助手,和武则天临朝用上官婉儿秉政相仿。就算一时可以依托父亲兄长之下行事,名不正言不顺总是麻烦。”
姜尚看着她沉默一阵,模仿她的句式淡淡开口:“我其实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到历史中的例子才能做事。就算你非要找一个人物去对标才肯罢休,为什么要对标胡玄辉?”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他是开一代之先河,行前人所未行之创举的一类人,生来就是为了创造历史,并不囿于前人的成果。
王琅事后回想,觉得对方当时的心情大概十分之无语灰暗:你都有我在身边了,思考的为什么还是入朝为官这点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她当时未曾察觉,反而扬眉好奇道:“那你说该对标谁?”
以姜尚之本心,大抵很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只是王琅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他才终于不情不愿开口:“平阳公主,李渊第三女。她是家中三女,你也是三女,她家为陇西李氏,你是琅邪王氏,较之胡玄辉与你的境况更像。”
王琅略微歪头,不敢苟同:“东晋偏安江东,类比南北朝那样的分裂政权正相仿佛,隋虽短命,却是结束三百年分裂史的大一统王朝,哪里是东晋能与之比肩的。平阳公主……你都说了她是公主,不受儒家对人臣那一套约束,对我参考价值不大。”
姜尚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她起兵响应父兄,收拢七万之众的时候,李渊可还没登临龙门。”
王琅想了想,虽然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但平阳公主拥兵七万,独有军功的事情她也记得。
隋末义军蜂起,群雄逐鹿,她让丈夫柴绍秘密去太原支援父兄,自己返回鄠县李家庄园,变卖家产招募南山亡命之徒,得到数百人,在关中起兵响应李渊。当时李渊从父弟李神通也在鄠县响应,但不如平阳得人心,于是关中由平阳主事。邻近几支义兵各有数千人规模,被平阳派家僮说服归顺,在她麾下与隋朝官兵交战,连续攻克三城,声望高涨。然后凭借树立起来的威信申明法令,约束士兵,禁止劫掠,远近都来归附,聚拢起七万之众,威震关中。
李家主力渡河,她与她的二哥,即后来的唐太宗李世民在渭北会合,李家完整保留了她的编制,让她和丈夫柴绍分别建立自己的幕府,平定京城。
离世下葬时,李渊特别为她下诏增加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主管祭祀礼仪的太常觉得不妥,理由是历史上妇人下葬从不加鼓吹,李渊不听,还是给她加了鼓吹。
有意思的是《旧唐书》修这段历史,让李渊举了周文王之母名列十乱(周武王认为的十位治世之臣)的例子,为他拿鼓吹为公主下葬的决定增加说服力。
但在欧阳修带人修的《新唐书》里,李渊没做多余解释,直接断然下令:“过去公主身执金鼓,功参佐命,古代哪有这样的事!就该这么用。”
自信昂扬之气彰显无疑。
王琅回味姜尚之前的话语,感觉到有某种相似的飞扬锐气蕴藏其中,连带着她也心情飞扬起来,不再玩弄虚词,而是端正面色,坦白将自己近五年的行为与对时局的看法和盘托出,咨询姜尚的意见。
“苏峻麾下以北地流民为主,有骑兵,如果举兵进攻建康,应该和北方入寇的情况差不多,以秋冬为最佳出兵季节。眼下已是九月,剩余时间不多。吴国内史庾冰素有令名,被庾亮安插到吴国以后积极修兵备战,陆、顾两家私自募集的部曲约有几千,不可能坐视家乡被战火焚毁。只是秋冬水枯,河道受阻,难以走水路运输士兵粮草,走陆路又容易被骑兵袭击扰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想要对建康战场有所作为却不容易。”
姜尚静静听她从建康说到会稽,从朝堂说到地方,没有给予任何评价,直到最后她说完时局与自己的判断,才淡淡开口,问了一个与时局无关的问题:“假如你去募兵,你会选择南方繁华富庶之地的良家子,还是北地贫乏艰苦之地的亡命徒?”
王琅满心自信的情绪被他问得一堵,缓了一会儿才叹息道:“一个是羊,一个是狼,怎么能比呢。”
她本是心思灵敏、一点就透之人,这时候已经明白姜尚对她的判断并不赞同,但还有些疑惑:“南人当真如此不善战吗?陆、顾两家积极仕宦,孙吴时出了那么多将领,还有陆逊那样打下以弱胜强名战的先人,族里不至于没有擅长军事的人才吧。”
姜尚一条条为她解释:“南朝劲旅,以江北淮南为先,尚气力,多勇悍。三吴冠带风流之地,多年未肇兵祸,士众知兵习战,不是一朝一夕能达到的。”
“至于陆、顾……你既然知道这两家积极仕宦,便该知道两人善于进取的人才都在建康出仕,留于族中的多是守成之辈,倘若无人领导,仅仅能够自保罢了。而庾冰在郡仅一年,除了外戚身份无所倚仗,还要征调吴地的民力物力,陆、顾那样的豪族如何肯跟他齐心协力,听他调遣。”
王琅听得出了一层冷汗,这和她去年离开建康之前跟王悦分析的情况恰恰相反,称得上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和赵括纸上谈兵有得一拼。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姜尚注视着她道:“你现在的问题在于没有机会实际接触这些讯息,不是才智不够。很多时候,庙算只是在较量敌我双方谁掌握的信息更多,看得更深刻。”
王琅瞥他一眼:“所以一开始我就在问你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出仕,现在不管做什么都要隔着一层,好难受。”
虽然王允之、王悦都对她很好,堪称凡有所求,无有不应,但和自己出面接触完全是两回事,她太有感触了,只是苦于没有办法:“你方才举平阳公主的例子,她确实和我的处境非常相似,父亲都经常做地方刺史,有门第优势,甚至连二哥比大哥出众这一点都相似,而且她也是以最常接触外界的军功起家,一个人在关中勒兵七万。但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在朝中正式任官,而是借助公主的身份行权,想要打破藩篱,光明正大站到台前太难了。”
姜尚看着她再次陷入沉默。
王琅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摸摸脸颊道:“我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吗?”
姜尚闭了闭眼,维持住神色平静:“我只问你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