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生杀予夺于一身者,其人无敌。既然天下之大,除了阿姊无人能容他们跻身,那么他们的生死荣辱就与阿姊牢牢捆绑,专心致志践行阿姊差遣,唯阿姊马首是瞻。”
“昔日项王奔袭强秦,破釜沉舟,自断后路,故楚卒人人争先奋战,大破秦军。淮阴侯领兵攻赵,令万人背水列阵,果然大败赵军,是兵家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者。”
“阿姊所统摄众人,就如沉舟之军,背水之阵,正因身处绝境,故其心齐,其志决,屡屡以弱胜强,攻守易势,助阿姊以非议之身立足朝堂,冠绝群伦。”
“当然,这不是一条他人看破就能效仿的路。背水列阵本是兵家大忌,因此失败者数不胜数,成功者却只有项王、淮阴侯这样的人杰,一般人即使效仿,也无异于东施效颦。”
“但若是因为到了安逸之地,享乐之乡,就以为能融入惯来生活于此地的人之中,入乡随俗,日复一日远离那些支撑自己走出绝境的东西,那么真正的危机也就到来了。”
说到这里,他眉目间的神色重新变得凛冽,锋锐到连视线相及都会让人产生刺痛之感。
王琅已经完全能猜到他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语。
想要用好一个人,首先要了解一个人的才能和志向。
以她自己为例,当她去建康博取王导支持时,谈起的是她养兵用兵的心得与对战事的理解——这是王导的在喉之鲠、心腹之患,她能替王导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成为了王导的腹心,得到自己想要的兵权。
荀羡说了这么多,不仅仅是在展示他的眼光,也是在暗示甚至明示他有替她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与意愿。
王琅一边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一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这个人……明明有更光明、更适合他的路能走,为什么好像瞄准了陈平的位置。
也不是说不行。
就,挺意外的。
第82章 图穷匕现(二)
晋代沿袭汉魏官制, 官府中人十日一轮休,称为休沐,听上去远比现代人辛苦, 实际则有大量节假日穿插其中,最终折算下来, 一年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祭祀休假, 生活节奏十分缓慢。
王琅在长江防线驻扎属于特殊情态, 战报一来星夜奔赴, 枕戈待旦都是常事, 没人敢轻易懈怠。
回到承平已久的会稽,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明显增加,比如次日起有三天小休, 她约了谢安去她在鉴湖边设立的果树试验田,赏玩金秋之际的累累硕果,顺便就地取材, 制作准备运送到江州、荆州等地的节礼。
想着如果由谢安出面, 事情会容易许多, 王琅打消在官舍中多留一夜的念头,带上荀羡一起与在渡口等她的谢安会合。
路上乘的是有箱壁的牛车, 前后侍从各十, 耳目灵通的属官个个乖觉,晚鼓刚响便纷纷从府衙里消失, 留下几个眼线探头探脑, 隔着安全距离随机应变。
王琅对此心知肚明, 只带上被属官们献祭出来的书佐梁燕作陪, 轻车简从出行。
落后她半步的荀羡在车厢前顿住脚步。
自小接受的礼法让他意识到男女之间应该避免独处, 但这样的念头仅是一瞬, 甚至没有让任何人察觉,他便随王琅跨步进了车厢,在她旁边落座。
“阿姊这般排场,还不如阿姊那位主簿。”
他以闲聊的语气开场,仿佛只是随口感慨,矛头却对准了内史府佐吏之首的主簿,言语中自然流露出那种一往无畏的锐气。
汉乐府《陌上桑》中,罗敷以“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夸饰自己丈夫出行时有一千多人随侍,地位比太守更高。
晋代由于战乱,官员随从虽有定数,却更多因时、因地、因人而异。以王琅目前的身份地位,巡查郡县、主持祭祀、庆典等活动的随从人数约在四百上下[1],即使她本人并不喜欢鸣锣喝道、前呼后拥的排场,也选择了压下不喜配齐人员,一来三吴有刺杀寻仇的民风,孙策打猎遇刺的前车之鉴人尽皆知,二来她已经发现,宣示威仪对政令在下辖郡县的执行确实有立竿见影的促进作用。会像刘邦、项羽一样感慨“大丈夫当如是”、“彼可取而代也”并付诸行动的是极少数,大多数“燕雀”会被仪仗的威严震慑,不再抗拒官府的政令。
日常通勤是另一回事。
会稽繁华锦绣,作为郡治的山阴亦是扬州诸郡县中的翘楚,治安十分良好,清道千步是实实在在的扰民行为。王琅仕宦前出行只带两婢女一车夫一护卫,现在身边突发事多,于是排了两队人随侍,方便她中途有事差遣。[2]
郡里大族多有富贵人家,特别豪奢任性的如谢家几代之后的谢灵运,游山玩水期间跟随侍奉的仆从有数百,丝毫不在乎对乡邑是否惊扰。
王琅治下目前尚无这般人士,豪门富户去乡间庄园度假的随行人数通常在几十到上百不等,荀羡说她出行排场不如自己的主簿,基本是实情,也是郡里评价她作风简素的由来之一。
王琅很喜欢荀羡身上的少年气,学他用闲聊的口吻回道:“虞卿家中僮仆千人,经年累世,各安其位,岂是等闲可比。”
荀羡被她逗得笑了:“阿姊竟自视为等闲人么?”
王琅向后靠进丝绵填充的柔软隐囊,手指在暗格里的茶壶肚上轻轻敲了敲,用有些无奈的神色叹息道:“总不好直说我的人以一当十。”
少年脸上微愕的表情堪称精彩。
王琅于是快乐地笑了出来,抬手略别袖口,往茶壶里添茶注水,吹亮炉火。
“虞主簿对决讼颇有心得,过几日我为令则引见。他家还有位远支虞池在内史府任上计掾,是名士虞喜的高徒,年纪轻轻却精通术算水利,十分难得。”
魏晋南北朝官场黑暗,人世动乱,大量士人不再一心钻研儒家经典,而在其它领域取得了重大成就,天文、地理、数学、化学、机关学、农学、医学,各个方面都有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杰出人才。
裴秀、葛洪、郦道元、祖冲之、贾思勰都是中学课本里的名人,王琅知之甚详。
虽然与她在同时代的只有一个葛洪,但人才不是凭空诞生,而是大环境孕育出来的。既然经学不再具备统治地位,霸占士子们的身心头脑,其它学科的发展就是必然之事。
仅仅扬州一地,王琅就发现不少理、工、农、医方面的人才,或征辟到内史府,或搜罗进学院,为她那些在时人看来宏大瑰丽、比肩神迹的天才规划提供技术支持。
这和自文艺复兴开始,自然科学进入“大踩步行进”时代是相似的。
不需要她搬运后人的成果到东晋。
维持住这份土壤,打压经学的地位,同时代最顶尖的头脑就会将注意力从经学上移开,试图通过其它领域寻找到济世安民的方法。
而根据王琅的推测,这应该也正是姜尚想要的结果。
拷贝、搬运、重复,这些行为对他这样能够跨越时间的仙人意义不大。
他真正想要的,是统治学科地位彻底破碎之后,混沌无序状态下重新建立的新秩序、新文明、新方向。
或者,说的更形象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