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追求的不是对已有优秀个体的复制,而是无数必然外的偶然,稳定遗传中的突变,前所未有的新“物种”。
当积蓄的母本足够多,定向的干预足够少,“崭新”的珍贵样本终究会出现。
以通常定义而言,就是——
“进化”。
作者有话说:
[1]取北朝时期刺史仪仗记录
[2]参考南京象山7号墓出土牛车周围随侍仆从立俑十人。7号墓推断是东晋琅邪王氏王廙之墓。王廙官至平南将军、荆州刺史、武陵侯,和文中的设定比较相符。
第83章 南北之变(一)
车轮碾过平整的路面滚滚向前, 牛颈两侧垂挂的铜铃叮叮摇曳,洒下一连串规律悦耳的脆响。
窗外不远处,一阵曲调与吴风颇异的丝竹乐越过院墙, 织入铃声,引起了车内两人的注意。
荀羡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略微侧头, 分辨曲调中的歌辞, 神色从空茫转为犹疑。
王琅耳力更好, 对沿路住户的情况也了然于胸, 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后, 立时便听出了巷边高墙里所奏的是汉魏旧曲《对酒》。
永嘉南渡已久,即使北地迁来的侨族间也渐渐风行起吴歌女乐,王琅多次沿这条路前往渡口, 听到的都是摇荡人心的缠绵吴语,辞不出桃花绿水之间,春风秋月之下, 曲调也多采于市井新造, 流行更迭很快。[1]
《对酒》, 顾名思义是饮酒时所歌所唱,于众多旧调中相对悠扬, 符合王孙富贾的审美, 却很难在南北断绝的现状下流传到江左民间,也就是王琅、荀羡这样累世显贵的旧族子弟才会在耳濡目染中有所接触。可如今飘入耳中的乐曲, 不仅曲调与王琅所知无误, 歌声也是纯正的洛阳口音。
她伸手挑开车帘, 东南风格的楼阁一角掠过眼帘, 正是记忆里宴饮歌舞不断的那户鸿商。
余光见身边少年仍在侧耳细听, 她放下车帘, 随着逐渐远去的丝竹声和道:“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这下再不用怀疑是自己听错,荀羡将目光投向她,黑瞳里带上几分怔忪。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
唱完乐章最后两句,王琅轻叩厢壁,对靠近过来的司北吩咐:“去查那名乐伎来历,明晚我要传她问话。”
类似这般突如其来的差遣常有发生,随车护卫的侍从们在头领手势指挥下稍稍变阵,分出三人离队执行,几乎没有造成一点响动。王琅也习惯了下属的高效,吩咐之后并不等待回禀,直接转头迎上少年视线,谈起刚才听到的古调:“令则可知此辞为何人所作?”
荀羡顿了顿,回道:“家中有藏魏乐府集,泰半为魏三祖所赋,《对酒》仅此一首,乃魏武言王治太平之作。”
所谓魏三祖,指的是曹操、曹丕、曹叡三人。
王琅第一次在宗学里听到这种说法时十分诧异,旁敲侧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在晋人的主流看法中,魏文帝曹丕的文学成就相对较高,能论入中品,曹操、曹叡次之,并在下品,谈论起来常常将三人共提。至于后世与父兄同列三曹的陈思王曹植独占一档,受到晋人特别推崇,列入上品、仙品。谢灵运所谓“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的看法并非标新立异,而是两晋南朝的公论。
荀家作为曹魏旧臣,藏有曹魏乐府诗集并不奇怪,然而曹操这首《对酒》在晋代算不上名篇,流传度远不如他直抒胸臆的《短歌行》,王琅本人也仅仅是因为过目不忘才记得全诗。问荀羡是否知道歌辞为何人所作,更多是看他的思维是否敏捷——什么人能在对酒时吟唱起王道治世泽被苍生?要么是臣子献给晋武帝奉承太康之治,如《晋世宁舞》辞;要么是执政者自己表述自己的政治理想,范围不广,赌一把即可。
荀羡能说出诗的内容,并断言魏乐府中《对酒》仅此一首,证明他对这首流传不广的乐府诗有特殊关注。
毕竟是荀彧的后人,对那段曾经风云际会倾心信任,最终惨淡收场的结局不耿耿于怀是不可能的……
王琅的思路飘忽了一瞬,便听少年问道:“阿姊让人查那名乐伎,是那户人家并非侨族?”
这倒被他猜对了。
王琅点点头:“他家是魏氏旁支,养了不少海船,孙吴之际最远去过夷洲,北上辽东也有海路可通。伎人难得渡江,或许有些来历,若不是,无非白跑一趟,不费什么功夫。”
北方变数太多,王琅目前以收集情报为主,不愿与人多谈,于是两人又说回曹操。
在《对酒》中,曹操以简明扼要的笔墨描绘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对于统治层,君王要贤明,佐臣要忠良;诸侯官吏都能爱护百姓,提拔干练明理之人,贬黜昏庸不力之人,依情节轻重处罚罪犯。对于普通百姓,应当不被官吏上门催扰,人人礼让,不陷入诉讼纠纷;耕种所得足以抵御灾年,年老力衰时能够休息。最终,整个社会达到路不拾遗,罪恶消失,人人得以寿终正寝,甚至惠及草木昆虫的大同境界。[2]
按荀羡的理解,曹操格局恢弘开阔,试图将恩惠推及到黎民百姓,这是他凝聚佐臣,奠定霸业的基石。
如何培养君王、诸侯、官吏的贤明仁爱之心,曹操避而不谈,因为这些在瞬息万变的乱世没有空暇去培养。而严刑峻法,赏罚分明这些法家看重的举措能培养出执行力强的官吏,实现他的规划。
君臣严格的尊卑界限,自私自利的人性,曹操也避而不谈,反而拾起墨家“兼爱”、“尚同”的理论,强调要一视同仁,不能根据自己的亲疏远近分配,实现更大范围的公平。
正因为他试图维护广大黎民的利益,他才能得到最多人的支持,击败家世、声望远胜于自己的对手,统一北方。
按荀子“王者富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的标准,尽管他的施政方针靠近法家、墨家,却在诸侯中于实质上最接近王治。
王琅轻飘飘抛出一个质疑:“若以民富论,魏武治下百姓远不如刘景升。”
这让少年瞬间暴露了自己的真正论点:“一隅之民,如何与中原抗衡?益州可谓民殷国富,兼有天险,然则何足道哉?”
王琅心头微动,又听了一会儿,发现他说着益州,实际还是含沙射影在说扬州,对益州与江左的真正差异并无意识,也对曹丕“天限南北”的洞见充满轻蔑,认为孙吴政权以江左之地维持五十余年统治是历史上的异数,一旦北方决出霸主,压服江左只是代价问题。
荀羡的这番谈兴持续到了与谢安会合之后。
抗拒天子赐婚毕竟是件风险极高的麻烦事,他可以理直气壮求助王琅,对被牵连进来的谢安却有些心虚。然而谢安听说以后神色不改,只是温和含笑地对王琅预言“看来过两日要陪琳琅去建康拜访会稽王”,说话时甚至还在悠悠然摇着他的白羽扇,这让荀羡对他秋天摇扇的腹诽变成了谢安石确有名士风度的感慨,高高筑起的防备悄然瓦解。
因此,当谢安问起为何司南、司北都不在王琅身边,王琅简述途中经历之后,话题很自然延续下去。
概括荀羡的论点,大体是对“王者富民,霸者富士”的扩展,认为中原是汉人根基,必须趁北方平定之前进行北伐,还都洛阳。
根据汉末三国的经验,荆州、益州、江左的势家大族大多是偏安派与投降派,自私自利,目光短浅,被这些士族绑架的政权普遍只有几年或十几年寿命,最长的孙吴也不过五十年,绝不能被一时安逸迷惑。
王琅听着听着忍不住看向谢安,有他不着痕迹引导,荀羡的观点比之前激进多了,部分不太成熟的想法也说了出来,真是个非常可怕的人。应该放任他继续诱导荀羡暴露内心未经掩饰的想法,还是让那部分保持混沌,等待潜移默化的改变呢?
王琅正在权衡,冷不丁听谢安问:“魏武非意满中原,然南限于长江,西阻于剑阁,至文帝、武帝乃并之,何也?”
这是可以问的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