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们也别站着,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吉法师说完,弥七郎等人于是纷纷入坐,尷尬地和对面六、七个斋藤家的人面面相覷。
等到上菜的时候,由于主客二人都不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服侍的下人略显为难地把摆满菜餚的小桌放在两人前方,桌上摆着寺里招待的素菜还有茶泡饭。
小桌一摆定,那老头也不多话,一手拿起筷子,一手端起茶泡饭,将碗凑到嘴边稀哩呼嚕地吃了起来。吉法师也端起碗,然而他却一反常态,优雅地小口吃了起来,眼睛却是直盯着那老头子。
老头子吃饭时眼睛也是不看碗内,和吉法师的目光直接对上,两人不论吃饭还是夹菜,眼神都不肯离对方视线一毫,而且越发凌厉。弥七郎在一旁看得出神,一回头便发现厅内所有人都在看着主客二人,没人能喘一口大气。在两人视线交会之处,彷彿看得见刀剑拚搏时擦撞出的火花。
待饭菜吃完,两人将碗筷放定,那老头突然哼得一声笑了出来。
「初生之犊,呵。」老头子手扶下巴,扬起一边嘴角,同时把目光收回。「好了好了,不跟你玩这小孩游戏。」
「刚刚在街上也是你输了,你一共输给我两次。」
老头不置可否,挥挥手道:「其他人都下去吧,守就,你留下来帮我们斟酒。」
吉法师也说道:「除了弥七以外的人都出去吧。」
眾人纷纷鱼贯而出,独留下四人在空荡的厅内。伊贺守从房门外接过清酒,给那老头和吉法师各斟了一杯。
「那么,」老头自己乾了一杯后,把身体倚在身旁的肘枕上,「信秀那老狐狸自从败给我之后,又丢了三河,一病不起之馀,还想回过头来叫自己的崽子来娶我女儿?这梦可真美啊。」
「怎么?你不喜欢?」吉法师又一次嘻皮笑脸地回应。
「年轻人,」那老头收起手上的扇子,用扇尖指着吉法师道,「再给我像这样打哈哈,别怪我不客气。」
吉法师用指头挪开了那隻扇子,「我以为结盟是两家都有益的事情。」
「好笑,你们家跌到谷底去了,怎么看都是来求我伸出援手。」
「要求援怎么会找泥菩萨呢?」吉法师说道。
老头子皱起眉头,露出狐疑的眼神,「泥菩萨?这是怎么回事?」
「喔?」吉法师作出夸张的惊讶神情,「六尺五吋和喜平次为了继承家督争到几乎你死我活的程度,还把偏爱喜平次的你也捲入进去。真要说起来,你们家也是随时都要兄弟鬩墙,朝不保夕啊」
「喔?」老头子并不正面回答,「这是你父亲要你背的?」
「是背的也好,不是也罢,虽然我除了三略、六韜等兵书外没背过什么东西,重点是我们两家面对的局势刚好可以互相担保不会彼此背叛。」
老头那意兴阑珊的眼神终于开了光,「继续。」
「你们家现在正面临兄弟鬩墙,随时会发生内鬨,东边美浓尚且没有大患,但是西边南近江的六角已经收服浅井,正在找寻下一个有机可趁的目标。而南边我父亲已经和你相争多年,最后遭到大败,相信周遭大名都会认为我们家一定会伺机报復……
「恩…恩…」老头听得相当专心。
「此时只要南近江那边判断没有顾虑,就一定会出手,而一旦六角出手,周遭大名包括我们家都会趁机围攻,瓜分美浓这块大饼,此时斋藤家就算没有内鬨,也无力回天了,何况六尺五吋和喜平次势如水火。不过……
「一旦我们两家结为姻亲的消息传开,南近江那边为求谨慎,一定会转而打探我们家是否会出兵救援,就算最后判断我们家不会发一兵一卒,那也花去好一段时间了,你就可以趁此解决家中内鬨的问题。而为了这点,你就绝对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背叛我们家。这是我来的路上,一步一步推算出来的。」
吉法师说话的时候看来神采飞扬,即便弥七郎根本听不懂南近江还是浅井这些在他世界以外的事物,不过他倒看得出那老头脸上表现出略为欣赏的神情。
「这是我家的部分,那么…」老头问道,「为何你敢说你家就不会背叛我呢?」
「我家的首要目标,是抵挡东面来自骏府的压力,如果主动背叛美浓,两面作战绝对是死路一条,家父懂这层利害,而……」吉法师顿了一顿,在弥七郎看来好像是把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面,不愿意吐出来一样,「…而家兄知书达礼,也明白是非,如果是他继位家督的话,两家一定能永保安泰。」
「你兄长?信行吗?嗯嗯……」老头话还没说完就拿起酒杯碰了碰嘴唇,很明显只是在斟酌用词,「…他或许可以,但如果是你来继承家督的话,局面就不一样了……」
「稍等,」吉法师打断了他,「这是外话,暂且不提…」
「为什么不要提?难道你真是那种乖巧老实,看着兄长继位,内心却一点悸动都没有的人吗?我看不像。」
「权位于我如浮云,我只想自由自在的活着。」
「哈,浮云?那你这么大费周章干嘛?你应该知道今天只要安安分分的出席,不出大丑,回去之后你家的人自然会把联姻的事谈好吧?何必这么坚持要在你手上谈成?」
「又或许……」老头手摸着下巴,自顾自地把话接下去,「或许你只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如果是这样,之前倒是我高估你了。」
「高估?!不活得像你这条蝮蛇一样、不叛逆,就是被高估了?」弥七郎听了这话冷汗直流,吉法师明显是动了怒,希望他不会再讲出其他衝动的话,或是做出更加衝动的事来。
想不到老头一点也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倒是吉法师讲的其他话让他激动了起来,「呦!让『尾张的大傻瓜』来教训我离经叛道,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还是说,你对这世道的反抗,仅仅就止于穿些不正经的衣服、故意去跟不正经的人来往?」
老头倏地站了起来,差点打翻摆酒的小桌,「其实你很不满吧,哥哥什么都不行,只是靠着守规矩就得到家里人的认同。」
吉法师怒目圆睁,但是静静地听着。
「而你呢?什么都做得比哥哥好,别人却拿着『叛逆』的大帽子数落你,说你不守规矩、不遵礼数,说你是尾张的大傻瓜,说你会败掉织田家!!」
弥七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弥七,没你的事情,坐下。」吉法师说道,弥七郎于是便坐了回去,纳闷自己刚刚为何如此激动。
「呼!我想我话是说得有点过头了。」老人手束在腰后,站上了面向庭院的廊道,朝着美浓的方向看过去。
他顿了好一会。
「我父亲新左卫门蔚原本是京都的贩油郎,后来应仁大乱,大名们在京都打成一团,只好仓皇出逃,辗转来到美浓,被土歧家赏识,成了武士。
「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指着土歧大人的居城,跟我说:『凭什么是那种成天只知花天酒地的人住在城堡里,而我们得住在茅房里等着他们把我们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呢?』
「于是我元服后,就和父亲一起在土歧家里建功立业,扩张我们在土歧家的势力。父亲走后,我便接手他的事业,一直奋斗到将近天命之年才达成了他的心愿。」
「年轻人我问你,如果我们家一直都尊法守礼,请问我还会有今天的地位吗?还是说会住在一间漏风的茅屋里,生病挨饿都无人闻问呢?」
吉法师看着那老头,不发一语。
「所以你说我是条蝮蛇、说我叛逆,呵呵,这我欣然接受。如果一辈子都花在守规矩上面,跟坐牢有什么两样?你会想把一辈子都花在牢里吗?不,与其循规蹈矩地坐牢,我寧愿叛逆而活得自由。」
老头半蹲了下来,把脸凑近吉法师,「年轻人,你把墨守成规当作正道,把坐牢当作荣誉。喔,先等等!我知道你想拿你那些荒唐事来反驳我,但我讲得是这里…」
老头手指戳在吉法师的心窝上,「不管你枝微细节做得再多,只要这里还是被绑住,你就不可能有所作为。」
吉法师抬眼看向那老头,「老头子,这件事是我个人的事,就算要做,也不会是为了你而做。」
「喔,这也是我想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叫做自由,如果你是着了我的魔,被我三言两语骗去干这种事情,我反而会看不起你。」老头靠着拉门坐了下来,「啪」地打开扇子搧了几下,「贫僧法号『道三入道』,今日讲那么多,不过是以出家人的身分为你解惑而已,嘿嘿。」
「那么,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吉法师把身子转向自号道三入道的老头,正色道:「把你女儿嫁给我,给我兵力,我就把织田家拿到手,然后我们俩相互支援,平分天下!」
道三入道双手交握,长吸一口气,然后噘起下唇问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先不提吧,我怎么相信你有这个本事?我怎么相信我的女儿和给你的兵力都不会打水漂?」
就在此时,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弥七郎和伊贺守都同时身子一震。声响结束后,镇上的野狗、家禽都受到惊吓吠叫了起来,真可谓鸡犬不寧。
吉法师和道三入道两人皆不为所动,老头子以眼神示意惊魂未定的伊贺守出外查看。
一时间房内几近无声,只有道三入道不停把玩扇子的声响,只见他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眼神一会看向扇子,作出「啪、啪」的声响,一会又看向吉法师。
吉法师把手靠在膝盖上,用两指撑起下巴,眼睛紧盯道三入道。
在等候的期间,那阵巨大声响又再次传来,弥七郎曾听说唐土会使用一种名为「爆竹」的东西製造声响驱赶邪物,也许这便是声音的来源?
不久后,「咚、咚、咚、咚」,伊贺守急促的脚步声从廊外传来,拉门「唰」地被他拉开,他急急忙忙地衝到老头身边耳语,老头听了几句,就说道:「喔,这些话你可以明讲没关係,我想年轻人应该也很想听。」
「刚刚的声响是织田家士兵在河岸边试射铁炮造成的。」伊贺守于是朗声复述。
「嗯嗯,听声音应该有十鋌左右吧,年轻人挺努力的。」道三入道算是给了讚许的评价。
「那个…」伊贺守听了有些尷尬,于是又补充道:「刚刚织田家的士兵只是试射了一部份,他们手上的铁炮总数有六、七十鋌左右。」
道三入道瞪大眼睛,站了起来,他看了看伊贺守,然后转而向吉法师问道:「你不过领有那古野一城,就算有插手津岛的各种生意,也不可能买得起那么多铁炮,这些玩意是从哪来的!?」
织田三郎信长顿了一顿,一隻手靠着肘枕,一派轻松地从座位上仰望老人,说道:「我听说令媛挺漂亮的,我能和她见上一面吗?」
法号道三的斋藤利政大人从高处盯着信长,有好一会完全不发一语。
「她当然漂亮,」老头子扬起半边嘴角,「不用急,成亲的那天,你就能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