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房间里只剩下两个站着的活人互相对视,死一般的寂静。
门外的风呜呜的吹着,像是野鬼幽幽的哭嚎。
罗汉面具人背对林晏,单手拎刀,刀尖淅淅沥沥的往下淌着血。
朱红郁金僧衣,水晶珠,持刀之手如玉般修长,指间浸透了血,一步踩着累累尸骨踏出,周身戾气冲天,不像渡世的佛陀,更像索命的罗刹。
而站在门口的人身上已经是伤痕斑斑,整个人如临大敌。
“卫家剑,有趣。我以为卫家人已经死绝了,没想到在卫家的宅子还能见到这么多使卫家剑法的人。”
卫家是惯出名将的世家,这个家族的先祖最早能追溯到八百年前。
传说这一家并不像其他行武起家的世家,粗俗狂浪,恰恰相反,他们祖传的家训中教导子弟读书识礼,看重因材施教,更看重德行修养,多于武艺兵书。
以至于卫家最出名的掌家人大多都是忠君爱国,文质彬彬的儒将。
沈庭玉听说过对于家传的剑法,卫家不像是其他武将世家,藏着掖着,定下什么非嫡脉男丁不可学的规矩。
他们会教自己帐下的军人习武,也乐意收养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入族中,赐下卫姓,亲手教习武艺。哪怕那些孤儿本是茹毛饮血的蛮人留下的孩子。
也许是因为卫家教的用心,这样养出来的孩子明明流着蛮夷的血,却往往比帝王养出的死士还要忠心。
最后仅剩的这一个剑客也在那柄刚猛凶恶的尖刀下被逼的步步后退,“你不是蛮子,却穿着胡僧的衣服。这刀用的既像是王继,又像是郭恒。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庭玉哼笑一声,“你们这一群人中,其他人只得卫家剑皮毛,倒是你的剑中有卫家剑的骨血,可惜还不够圆熟。我今天的目标不是你,看在你有几分眼力劲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滚!”
林晏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今天这个罗汉面具的人就是来杀他的。
此时亲耳听到对方承认,他仍十分震惊,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怎么会招来这么厉害的杀手。
曾经他被人从山崖上推下去,也不是因为他与那些人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
恰恰相反,他与那些人很早便熟识,一直玩在一起,算得上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至于这些朋友为什么想要他的命。
一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二来林晏猜想他们那时候很缺钱。
缺钱的赌徒连妻女都能卖给别人,杀死一个冤大头朋友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只要能弄到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林晏那时与家中母亲吵架,心中烦闷,不愿回家。
一帮狐朋狗友索性撺掇着他回家偷取钱财,一群人一起结伴去游山玩水。
这话一下正中林晏下怀,他回家偷了些东西出来变卖,当日便与一群狐朋狗友离开繁华的南方。
一行人北上数日,终于到了一处远离人烟的名山。
几人泛舟于水上,那些人撕下伪装,将林晏从家中带出来的金银钱财洗劫一空,推下水任由他自生自灭。
就最后那一块玉璧能给他留下来还是因为这块玉璧是关中林氏祖传的物件,上面打着家徽,质地好到举世也寻不到相同成色的第二块,根本没有办法出手。
这一次呢?又是为了什么?他这样无用的人还有什么值得这么厉害的杀手来深夜杀人的?
至于这些突然跳出来阻止罗汉面具的人,更是奇怪了。
就像是他没有什么值得厉害杀手来杀的一样,林晏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些人豁出性命来保护的地方。
那个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躲在桌后的林晏,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剑,脊背挺得笔直,长剑一转守势,斩出数道翩若惊鸿的繁复剑招,瞬息之间,刀剑相击数十次,在黑暗中敲出飞溅的火花。
他几乎咬碎了牙,“我绝不能让你杀了林晏。”
眼前人已近强弩之末,而沈庭玉仍有余力。
两个人都分明已经能够提前预见这一场的胜负。
沈庭玉不明白这男人为什么明知道会输,还要拿性命做无谓的坚持,“为什么?”
“虽然这家伙是个废物,但他是林公仅存的后嗣,宁安候一门仅剩能够承嗣的人。人分三六九等,命分高低贵贱。人家林家的公子就是命贵。
未来的宁安候就算在南朝喝酒喝死,就算死在女人肚皮上。我们也绝对不能让他死在这金平城,死在我们之前。你一定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将我们兄弟都杀尽了!让我们的血流尽了!”
这话说的咬牙切齿,其中有多少战友惨死的怨气,多少对于为了一个权贵子弟而拼尽性命的不甘。
可纵然有那么多怨气,那么多不甘,这人仍旧拼尽全力没有一步后退,没有就此丢下林晏。
林晏愣了一瞬,他垂眸躲开了那个人的目光,指尖不自觉捏着膝盖上的衣服,捏得发白。
是这样的。
南朝人人都宁安候的人都知道侯府的二公子是荒唐度日的纨绔子弟。
他林晏是个只会喝酒,迟早会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废物东西。
可关中林氏没有人了,他那位跟祖父一样会读书,一样以博学清正忠直闻名于世的大哥死了。
他的大多数族人们在南下的道路上流离失散,随道死亡。
而那些本该成为国之栋梁的叔父与堂兄们一个个或为贼所害,或疾病早亡。
以至于关中林氏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可以撑起门楣的人。
是他这个废物活了下来。
只有一个人会把他当成神,当成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人物,把他的话完全听进去,奉为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