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22节(2 / 2)

    说到底是徐二婶觉得如今卓思衡是状元了,要慧衡念着这些年杏山乡乡亲们的好,别忘恩负义,不若就嫁给她儿子报恩,虽然她身子弱又有娘胎里带下来的病,可他们家不嫌弃,过继的孩子都准备好了。

    好在朱五叔那天在家,被慈衡拉着赶来一问,当即气得脸色铁青,站在卓家院里挡住慧衡朝外怒骂道:“我们乡里人虽没读过书,但也懂得礼数,你男人当年到你家说亲是趁着长辈不在摸黑上门的?人家爹过世后长兄如父,当家的哥哥还在外面打拼,你牵着不知道哪来的野狗媒人叫个屁叫!当我和媳妇不是卓家的长辈?让你儿子撒泡尿照照自个儿的熊样,胡子两年蓄不出指甲盖长,猪脑子都比他弯绕多两圈,切开来就是一盘下水还真当自己是盘菜了,敢惦记上我大侄女,找死?”

    卓慈衡将朱五叔的话原封不动复述,听得卓思衡赶紧叫停:“你大致讲讲意思就行了,不许学原话。”朱五叔是军营混出来的,骂人的话也都出自这天下最浑的地方,嘴要多脏有多脏,偏偏慈衡学得绘声绘色语气还原辞令照搬,听得卓思衡额角突突地跳。

    慈衡缩了缩脖子,不敢挑战大哥在教养方面的权威,继续讲呼延老爷子到了后也是气到眉毛胡子一起颤,指着对方鼻子骂自己的乡亲:“什么狗东西起了这种坏心思,给咱们乡里抹黑,人家卓家不欠咱们什么,这么多年卓教习去了后几个孩子还接着教乡里娃儿读书,这些年各家都有读书认字的当了兵得了更好的差事前程,你家混账儿子不争气,倒打起慧儿的主意,趁着别人长兄不在来逼亲,传出去人家怎么议论我们乡?以后乡里小子怎么到附近去说亲?”

    呼延老爷子的话很是在理,全乡人都受过卓家恩惠,虽说大家是互惠互利,然而这么多年卓衍卓思衡尽心为善不说,爹死了儿子赶考去,人家妹妹带病给孩子上课,愣是没给课业耽误了,州府打赏的钱,人家拿出大半给乡里建学堂,这可是整个朔州第一个乡里的小书院!如此好的名声与关系却被这家只惦记蝇头小利的乡亲毁了。一时乡里人群情激奋,全都指责起徐家的不是,徐二婶也没有刚才那股欺负慧衡大姑娘不能为自己主事的气焰,臊得恨不得拉上媒婆和吹拉的人落荒而逃。

    这件事到底是乡亲对不起卓家,呼延老爷子和朱五叔都觉得面上挂不住,吩咐小勇哥给卓思衡赔不是,他自己也气不打一处来,实在难以开口复述。

    哪有人在别人当家的出远门的时候去找姑娘本人提亲!属实是不要脸了!

    卓思衡听完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妹妹弟弟面前动气,不能在妹妹弟弟面前动气……默念三遍,他终于将心中汹涌的愤怒压制回常温,心疼且愧疚的望向慧衡,声音无比低柔道:“是哥哥不好,以后在哥哥身边绝不会有这样的委屈了。”

    卓衍说过,若是乡里有合适子弟愿意同他家结亲便相看着,亲事重要的是人品家风,纵然将来卓思衡有了功名,也不许为门第摧折。只是慧衡情况特殊,这么多年亲事也没有动静,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待他高中,却忽然来人趁他不在家搞出羞辱妹妹的行径,这若是传出去,慧衡妹妹要如何立足?

    听到兄长这样说,慧衡竭力忍住百感交集的眼泪,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没人能再将他们兄妹分开了。

    卓思衡瞥见悉衡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握成了拳头,关节都泛着冷冷的白,虽然弟弟什么都不多说,但眼见自己姐姐受辱,他这个年纪又如何咽的下去,卓思衡不希望悉衡钻牛角尖,温言安抚他道:“弟弟,你二姐姐吩咐去寻人你二话不说立即照办,做得很好,这便是最大的维护了。我们一家人就是要这样,只要咱们是一条心,什么困难都不必生畏。”

    卓悉衡听罢松开了手,嘴角终于松弛,微微朝上弯着向卓思衡点头。

    卓慈衡看见哥哥最后转向自己,以为自己刚才学粗口要挨骂了,却见大哥招呼自己,惴惴凑过去后,没想到卓思衡像对男孩似的一拍她的肩,声音却柔缓极了:“你二姐姐的身体辛苦你一直照顾了,你学得悬壶医术比我这个状元学问要有用得多,不必顾忌自己是女儿身而在维护家人时缩手缩脚,咱们家里不兴那套女子不如男的说法。”

    慈衡从来没一天之内哭过两次,今天听完这番话破天荒又抱住大哥的胳膊,噼里啪啦掉了第二回 眼泪。

    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卓思衡示意慧衡和悉衡也过来,三个人都凑在他这个大哥的身边围拢在一起,他站在那里便能让所有人安心。

    做一家之主其实并不容易。

    慧衡外柔内刚心思敏锐,他要给足庇佑守护的安全感和被需要感,令她不必担忧连累家人自卑恼恨;

    慈衡果敢强韧争先好胜,他要鼓励引导个性发展和温情熏陶,令她能处事不急不躁又不必困顿于天性;

    悉衡深沉内敛隐忍克制,他要温情有余春风化雨以及循循善诱自为表率,令他凡事有更通达的心窍思路莫要一味心深盘根。

    这些都是多年和妹妹弟弟朝夕相处摸索出来的关怀方法。

    爱家人有时也要讲究方式。

    如果三个人能平安幸福一生一世,他费多大的心思都是心甘情愿的。

    呼延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是感动又是佩服。他们做行商的最讲究察言观色和度量人心,他这些年已学得这两样本领的皮毛,已然足够闯荡,可思衡老弟是个读书人,却能观之度之对每个家人说不同的话对症下药安抚他们的心结,比自己那所谓经验眼光要老辣百倍,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夜里,卓思衡又和呼延勇聊了好些,安排他先歇息后自己去看了悉衡,只见他已将自己的行礼收拾妥当,嘱咐他沐浴后早点休息,再去东厢房看两个妹妹。

    这边有阿环帮忙收拾,屋子已经初具齐整,卓思衡让她也下去歇歇,自己坐下和两个妹妹说些话。

    “屋里好些东西都是你们范表哥送的,他心疼你们姑娘家没有妆奁,又添了些首饰,有几个他特别叮嘱是姨母留下给卓家女儿的,都放在那个樟木匣子里,大哥不懂这个,你们自己看了分分。”

    自己的两个妹子还从来没像别人家孩子争过任何东西,他不必担心分配问题,反而让两姐妹自己选最得宜。

    卓思衡不懂珠宝钗环,但有些首饰从材质上看就不可能是便宜的,从范家的家风来看,说不定这些都是当年姨母的陪嫁。卓思衡当时很是焦急,说什么也不肯收,让范希亮自己留下,说不定那是姨母留给自己不能谋面的儿媳妇的东西,范希亮却有点不好意思表示,母亲安排得很是妥当,什么是给谁的都有吩咐过,他也只是遵照遗愿行事。

    这样说卓思衡便不好拒绝了。

    “我们是不是还得拜见一下表哥和已过世的姨母?”慈衡个性虽莽直,但好歹也是卓衍教出来的,礼数得体方面半点不输官宦人家女儿。

    卓思衡给她们自高处取下首饰匣子后一边擦拭一边说道:“范表弟家情况比较特殊,以后咱们慢慢聊。本来想着你们入京能和他见一面,可你们表哥派了外任,如今人已到了桐台县做了县令。”

    慧衡并不关心首饰,她更关心这么多年对他们一家照拂不断的表哥本人,忙问:“可是灵州湘宜郡的桐台县?”

    卓思衡没想到妹妹知道这个,转念一想,对了,自己后来给家里寄过好几次书,不止有给悉衡看的经史子集,还有给慧衡慈衡两姐妹看的些山川地理游记舆册,慧衡最爱读书,大概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了。

    “正是。”卓思衡对表弟上任的地点还是很满意的,“表弟能去到那个地方我也放心了。”

    慧衡回忆起书中所录,也放下替素昧谋面表哥的担忧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二姐,你从来没去过南方,怎么知道那里好的?”慈衡在那边叠放衣物,听到后好奇心顿生,忍不住问。

    卓思衡心中微震,用眼神鼓励慧衡说出自己的想法。

    慧衡甚少表露自己的学问和心思,但妹妹问及与哥哥示意下也不再刻意收敛,声音好像春风般娓娓而来:“哥哥寄回来的《南府舆国志》里讲桐台县在三山江的支流颍水西岸,那里气候潮热,最适合油桐树生长,因此附近多县盛产桐油。只是因地形险峻扼要甚少耕地,也无其余特产,较为穷困闭塞。”

    “这样听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嘛……”慈衡不解。

    慧衡用目光示意妹妹稍安勿躁,继而温言道:“我从前听朱五叔聊起军营营务,说新任的校尉牙将最难当,因为这些新来的中军小将不知自己手下兵卒头领的秉性也摸不清他们的脾性,很难相处得当,矛盾又多,惹了兵头不快下面小兵也跟着被扇动起来较劲,很是麻烦。五叔说得是白话,但我想话里的意思大概就是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表哥去的桐台县不涉及盐矿茶这类紧俏的物产,不挨着上进贡品,更没有什么较深的行当沾染,表里内外一目了然,最好‘知己知彼’,再加上也不是贫瘠至无有生计,不是还有桐油一项可抓的物产么?想来表哥心性本领让咱们哥哥都赞不绝口,若是做一县的父母官,定然能抚民载道政绩斐然,平安顺利度过第一任外放。”

    说完,慧衡也不去看旁人赞许嘉奖的目光,只娴静温文地低下头,敛去方才眼眸中的璀璨光亮。

    卓思衡忍不住鼓起掌来:“真不愧是咱们爹娘的女儿、我的妹妹!”

    他当时就是这样和范希亮分析的,甚至还将查找的许多要点写成信夹在自己给表弟带走的书里,让他需要时翻看。

    自己好歹是个朝廷命宫,接触的信息之多之广,以慧衡一个常年身体孱弱只能在偏远乡下养病的女子来说是无法企及的,然而她却能在有限信息源的情况下做出和自己同样的推论,思维缜密与逻辑能力可见一斑。

    慧衡虽然在家时没少被卓衍和卓思衡如此直白的夸奖,但每每还是会有点不大好意思直接面对,只将头再低些,显得十分谦虚可爱。

    看着面貌清丽绝伦心思澄明聪敏的妹妹,卓思衡心中觉得是时候与她谈一些人生的关键性问题了,便向慈衡说道:“阿环不清楚你们东西都放哪了,你去同她分一分,将悉衡的挑出来,我同你姐姐说两句话。”

    慈衡知道哥哥这样说便是有关于慧衡姐姐的事要私下郑重讲,于是痛快答应下来,飞快离开,只留哥哥姐姐在屋内叙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