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38节(2 / 2)

    其实要说说话阴阳怪气,曾大人并不比自己差。卓思衡听前面还想调侃,听到后面心中便只剩感激,起身朝曾大人行礼道:“多谢大人为下官筹谋安排,下官于朝中并无脉络,一直以来都是大人提携,实在无以为报。”

    “不,你是可以报答我的。”曾玄度说道。

    卓思衡抬头看他,不知为何今天曾大人说话居然这样直接。

    “云山,我姑且先这样叫你。”曾玄度示意他坐下,继而说道,“你觉得咱们官家是什么样的性子?”

    心存弘志,务于大略,腹黑成性,器量狭隘,外宽内紧,睚眦必报,有明君之智,无明君之仁。

    他凭借多年弃理从文后的职业素养,已将以上词汇替换好了不会掉脑袋的版本,可看着曾大人投向自己的灼然坦诚之目光,最终,还是说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实话:

    “我知道,但不敢说。”

    曾大人噗嗤一笑,笑过后却是叹息:“其实我也不敢……”

    两人默契看了对方一眼,都心照不宣。

    “所以,虽前路凶险未明,但你的前途却注定要好过我的……我这一生,因是景宗旧臣,最多至此便休矣,终其一世是不可能得到官家在政略上的器重。”曾大人的语气充满无奈和衰退,“我或许可以位极人臣,但也终究难以实现心中抱负,手握权柄达济天下。”

    其实五十岁在朝中并不老迈,正好是中流砥柱发光发热时期,然而曾大人语出此言也不无道理。

    以皇帝的个性,优待且表面重用老臣是一定的,然而真正的国家施政方针和策略,他却不会听从。他一直如此重视科举,就是因为想亲自选择门生,自登基以来几批贞元年间进士都得重用,逐渐开始登上政治舞台,而老臣则纷纷与权力渐行渐远。可以预见的是,在不就的将来,整个贞元一朝的朝堂将十分年轻化,再过十年二十年,想必朝野要职与权力部门就会再无景宗一朝旧人。

    “其实官家对大人已可算是器重。”卓思衡想安慰曾大人,但他知道,在他们都能对时局洞若观火的前提下,什么安慰都是徒劳的,但他也有自己的说话技巧,“事无巨细均与您商议,虽然官家也未必听从,但垂听也未必只是做样子。大人,恕我妄加揣测,多少圣上还是听过您的建议,虽然不多,但仍是有的,是么?”

    他希望能让曾大人恢复一些自信,别太消极,这样对中老年人身心健康不好。

    谁知,曾玄度听完他的话却突然沉默,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般,脸色都灰败下来。

    一直非常擅长语言艺术的卓思衡慌了,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开解不该有问题啊!不是说得挺好么?

    他正要替自己找补两句,却见曾大人摆了摆手。

    “官家……确实曾有一重要之事听我进言……只是此事也是我所最为痛悔之事。”他缓缓看向卓思衡道,“你可知是哪件事?”

    卓思衡摇摇头,他怎么知道……

    “贞元十年,我蒙恩诏被点为恩科知省试贡举官。判卷最后一日,两位时策阅卷官却争执起来,一位便是你日常在翰林院得见的学士王沛琳大人,一位是如今已致仕的弘文馆曾任校理徐汝恕大人。”

    卓思衡心中一惊,暗道,贞元十年,省试……莫不是和他有关?

    曾玄度看着书房墙上悬挂的《倪宽赞》长卷,仿佛已身回四年前,幽幽道:“他们争执的起因是想将各自判评第一的考生列做省试会元,于是二人相争不下,言辞激烈,几乎便要大打出手……是我出来制止他们。我看到卷子,起初只觉本次取试虽与上次只隔一年,然而却人才济济更胜昨昔,尤其是王沛琳大人所推举的那篇,当真是激锐之余不失雅正,强锋理论又兼通达。”

    曾玄度站起身,踱步走向那幅亲自手书的《倪宽赞》,背对卓思衡在长卷前站定,诵读起来:

    “论曰:奉职循理,所去民思……”

    听到曾玄度背出第一句时,卓思衡霍然而立,呆呆茫茫,直到曾大人背至“此辈非事储之才,亦难事圣,遑论事国……”他才自表里经年的恍惚中回到三年后的现在。

    曾大人背诵的文章,他也能张口就来,因为这就是他所写的答省试策论卷。

    他听着曾大人徐徐完整背完自己的文章至最后一句,已是震惊难言,只静静看着他转过身正对自己,面色哀惭道:“没错……王大人所选的省试会元正是你。”

    卓思衡清楚记得自己是省试第二名,为此还在好胜心的驱使下稍微有点小小纠结,不过后来状元及第,此心绪便再也没有烦扰过他。

    如今猛然提及,他尚不明白曾大人的意思。

    “徐汝恕大人所推举的是彭世瑚的文章。你们二人的卷子各有千秋,但你所作答切要题目,斩决旧论,优过于他不止一分,我亦是极为欣赏……”曾玄度说至此处,长叹一声,“但是,我最终却点了彭世瑚为会元。”

    融会如卓思衡,已然知道了原因。

    “那是封名誊录,我不知此文为谁所作又有何来历,只是自文章而视,似是对当年戾太子一案多有愤对强词,虽然所言皆是在理在义,但仍难免激起朝野非议。我料定此文必定深得圣心,然朝中已有一个高永清……当年此人一出,风波闹动许久,朝野内外半年都不得安宁……于是此时大家都在试探圣心,想知其选材要略,又是否有要翻审旧案的意愿,好凭此站位,谋求圣恩。我恐朝中党争之势因此再起,故而力排众议,点彭世瑚为会元,你为次之……”

    卓思衡听到曾大人泫然欲泣的声音,心有不忍,其实事情过去这么久,一个会元不会对他有这样大的影响,他也没有那么深的执念,如今听来只是震撼,并未达到怀恨含怨的程度。

    可曾大人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径自说了下去:“后来名录揭晓,我见果然是朔州举子答此文章,心中却也愈发愧疚,直到那日圣上阅毕省试策论试卷,召我于天章殿问话,问我为何不点你做会元……我并没有遮瞒,只一样样利弊陈述,进言圣上切勿燃起任何党争之势,哪怕只是如此星火,亦可一发难以收拾。圣上那次听了我的进谏,其实他的本意原是想重驳省试,再论高低,还你应得的连中三元……”

    此言落地,曾玄度朝卓思衡深深拜去:“云山啊……我有愧于你,令你与三元之幸失之交臂,我不求你宽恕这老朽昏聩之人的歉亏,但请受下请罪……”

    “曾大人无须如此!”卓思衡牢牢扶住曾玄度,“老师!不可如此!”

    曾玄度本是仍在挣扎着要俯身,闻听这一声老师,整个人犹如石塑般立住,竟一动也动弹不得。

    “老师怎可向学生行礼?你让学生以后如何自处?”卓思衡趁着曾玄度愣住,将他扶回太师椅上,自己跪了下去道,“老师虽从未提及,但你我早有师生之谊,三年来在翰林院老师处处提携无不恳切,但凡学生所涉之事皆劳老师心力不知几何,此一拜早该老师担得,只望老师不嫌弃学生莽撞刻薄,以后请多指教。”

    说完他按照书院学堂叩拜授业之师的大礼稽首,曾玄度待他起身后连忙去扶。

    在卓思衡心中,早就将曾玄度曾大人当做自己的老师了。

    鉴于前朝党争的教训,本朝太祖自登基以来严禁书院学生与在朝官员、科举考生与命题官之间以座师门生作师徒相称,避免世家权贵假借师徒之名行结党营私之实,收揽威权,也避免寒门子弟需攀附朱紫才能出头的窘困境地。

    但其实师生之谊极难查处,除非真正结党过于显表,如只是私下相交或是好友之间请托代为授业子弟,仍是不可避免。

    师生这种联系,只要有科举制度和目前的传授方式在,此种关系就必定会成为维系读书人友谊和人脉的一种必然形式。只是通过法度加以控制,确实如今已将天子门生这一观念深入人心,虚弱了师生结党环环相扣的权力链条。

    虽然好些官员也私下会有自己的老师与学生,但都不敢在明面上显露,官场自有险恶一面,人人都不敢公开触及祖宗之法的底线。

    曾玄度听得这一声老师,便知道卓思衡对自己已是不能更真挚存敬,于是感愧羞惭后,他仍是坚定心神受下他的拜师大礼,心中又是难言的欢欣。

    他扶起卓思衡,重新让他坐好,待到心中激动已渐渐平复,才同他继续说话:“既是如此,你我之间便再无隔阂,该言的与不该言的,以后也不再避忌,我于朝堂三十余载,未有门生,如今有人继承志向衣钵,也算终于心愿得偿了。”

    “学生仰观老师,已学会很多为官治政之道,今后虽不在帝京,仍望老师不吝赐教。”卓思衡也不知道刚拜好师要不要这样说,毕竟他所有知识都是亲爹传授,一天学也没上过,总之郑重一点,显得他父亲的言传身教总算没有白费。

    果然曾玄度很是畅意地点头道:“那就不必虚礼了,我只问你,为官三年,有何感触?可已有了什么治世之愿景?都说来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