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说完,众人都沉默了。
每个人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但每个人都无法打破话语里的逻辑链条和伦理高地。
稳重如陆恢此时也忍不住微微扬起下颚,用敬仰的目光看向卓思衡,每次都在他以为斯人如此强悍时卓大人又能更上一层楼,实在令人五体投地。陆恢又忍不住去看高永清,只见对方也是与自己恨不得相同的眼神一闪而过,紧接着便又是那样冷漠的凝睇。
装,接着装。
他忍不住想。
顾缟用一种玩味和略带佩服的眼神端详卓思衡,缓缓开口道:“这样说来,我要是上表制止此种行为,岂不是不知孝礼枉顾国法人伦?”
“若是制止,那下官第一个就要为瑾州州学的学子们鸣不平了。”卓思衡也义正严词道,“难道就因为从前此地出过弊案,其余学子便不配一张平静的书桌与德行操守戒备的师尊来授业吗?”
“授业之师一定要是丁忧之人么?”
顾缟总是能抓住重点,这是卓思衡对付过的最难缠的对手,不是因为他与自己观念立场相左,而是这人是真真正正在脚踏实地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非是不可。”卓思衡大方承认,“因为整个永明城也没有愿意来州学做吏员教书的了,而我早已将请求外派州学官吏与选拔师吏的陈表递交吏部同礼部,可如今等来了诸位,却还是没等来调令和安排。多亏几位先生愿意为国育才以身作则,才救瑾州学子于水火煎熬。”
顾缟转头看一眼吏部派来的巡检,对方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大概明白了,于是转头对卓思衡道:“既然如此,卓提举也是状元出身,学问煊赫才名远播,为何您不来教?”
“这正是在下要说的最后一件事。”卓思衡笑了笑说道,“自此朝后的后院如今改花草为果蔬,种子都是学子自己带来的,他们半天上课半天轮值务农,为的是给自己减少些开销勤俭求学。但下官不能陪诸位大人去看了,因为一会儿便有我的课了,既然下官是学事司的提举州学的监管,这份为师为教的重责还是不能推脱的。请诸位跟随陆司簿前去,下官告辞了。”
第99章
夹着坐垫的卓师傅又来上课了。
每到他的课,学生总是能坐满州学最大的堂屋,甚至回廊之上也站了人旁听,为教大家都能舒服一些学习,卓思衡教人将堂屋和廊道之间的门窗拆去,铺上草席供人坐读。反正瑾州已是快要入夏,根本不会冻冷。
卓思衡其实根本没有当老师的心理准备,但这种情况不允许他准备。刚开始其余师傅没到位的时候,卓思衡点灯熬油上下午的讲课,嗓子都哑了,夜里还得为第二天备课。后来有人分担,他也可以着手处理其他事物,只是课这件事本不想继续,却还是少些得力的师傅,再加上学生不愿意他退居二线,只好继续咬着牙顶上。
久而久之,卓思衡倒觉得上课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这些学生比他那些同僚要好对付的多。
他如今的课目是给诸位州学学生讲授《文选》,其实他的课程很像是大学里的论文写作指导课,因为确确实实是个状元,教策论这种应用类文体写作极有实操经验和说服力,只是空荡荡的讲也没什么趣味,卓思衡便找到一套《文选》来给自己当教材,没想到效果竟然出奇得好。
今天是巡检最后一天在州学的日子。自他们头天来后,卓思衡便没再陪同,余下几天都让这些人自己闲逛,去盘问当初的学生也好,去同那些丁忧的大人交流也罢,一切自便,他则该干什么干什么,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
顾缟带着其余四人一同站在木制的廊道上,学生们朝他行礼,之后规规矩矩坐好,有这群穿官服的人在,没人坐得踏实舒服。
只有卓思衡例外。
今天王伯棠和潘惟山都没有来,陆恢站在几人身旁,眼神还是总忍不住往高永清身上撞。
“今日是讲左太冲的《吴都赋》。”卓思衡能将此文背诵出来,所以没带任何书册在手边,空坐而谈道,“咱们不用老办法教,今天先不讲文辞体例,我想说说《吴都赋》里的水产。”
众人面面相觑,连带巡检司的五位也是茫然不明所以。
头一次听说讲《文选》和赋文的先讲里面的水产……
仿佛没看见大家的反应,坐在最前的卓思衡汪洋恣意地讲了起来:“《吴都赋》里一共出现了十五种水产:鲸、鲵、腾蛇、蛟、鲻、琵琶、鲔鱼、鯸鲐、鮣、鱕、乌贼、螃蟹、鼊、鲭、鳄鱼。有一二个水产带有上古巨兽的绮丽幻色,其余在江南府与我们瑾州本地倒也常见……”
眼看卓老师今天的课开始从文辞越来越讲到庖厨美食去,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老师今日不讲《吴都赋》文法要义与赋丽,却讲其中所写物产是何用意?”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养好伤的鲁彦。他个性直率,再加上卓思衡鼓励学生们有问题提问题,于是每每有疑惑都毫不避言,又加上之前的他的所为令同堂学生们敬佩,于是大家便打趣叫他鲁勇。
卓思衡耐心问道:“在座有人明白此种用意么?”
众人皆道不解。
“左太冲在平定吴蜀后写成《三都赋》,评略三国地域风貌国略概况,古人皆以《吴都赋》为三赋之冠,为何?”卓思衡又问。
“《吴都赋》铺陈流丽,递进快畅,文辞最为精湛。”一人答道。
卓思衡摇摇头。
“因为他宏富广博?”另一人道。
“有点接近了。”卓思衡笑着说。
鲁彦想了很久,似乎有了确切答案成竹在胸后才开口道:“因为左太冲在《三都赋》序里有文‘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又说自己写此赋‘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可见写出此赋来为的是去伪存真,不追求表面的华丽,而要如实写出三地最真实的情况与物产,其中以《吴都赋》所写最详,也最真实,故而读来有与左太冲共游旧国之感,才会引得洛阳纸贵,令世代文人如此赞誉。”
卓思衡觉得这小子要是在他来的地方做阅读理解,一定是一门好手。
况且显然是预习过了,才能引原文为自己的理论撑腰。
孺子可教也。
“好,说得好!”卓思衡不吝惜自己的赞美,又道,“左太冲费尽心思比布如此多物产,绝不是只为骈丽之体,他是要用这些物产来衬托吴国的丰饶广博,用此种铺陈来扩大吴国本身疆域带给人的局限,以彰显其富饶强盛。”
“可是《三都赋》是以魏为尊,颂其道统之正,好为西晋一朝树祚立业彰显其正统,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描述已征服之国郡的强盛?”
“塑造一个强大的吴国,更能体现魏之强盛与天命,我想教大家的书作方法正是如此。在你们将来于考场之上对答时策之时,请务必牢记,有时并非要直叙才能点题破题,迂回映衬往往更显文章机巧斐然,左太冲此文闻名于世,各位若能学其精髓,想来高中也并非难事。”
卓思衡说完众学生恍然大悟,却仍有人犹疑问道:“可是水产风物之流,到底落了下乘,庸俗难登大雅之堂,若写进科举文章,岂不拽跌词句?”
卓思衡笑了笑,心想这话确实是读腐了书的人能问出来的,不过确实也不怪他们。想也不必想,他只道:“赵汝适的《诸蕃志》中有句话我非常喜欢,他说‘山海有经,博物有志,一物不知,君子所耻。’皓首穷经或许是一条读书的正途,然而知世练达未必就不能学有所成。诸位若将自己局限于书中,那天地之间,便只有书册与你,但要是开阔眼界,直入书中得见世界,那天地当中便是变化无穷为你所用。”
鲁彦听罢抚掌,其余人从这番醒世恒言一般的语句里回过神,也都跟着抚掌而笑。有那么一瞬间,陆恢觉得巡检司的几个人也差点要抚掌了,可是他们到底是官吏,这点小激动还是忍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