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在皇帝身上学到的最重要一课就是秋后算账。
比如那些趁着他不在派女眷去到他府上闹事的人,在云桑薇处得了名单后,卓思衡第一件事就是一一料理——当然不是他自己亲自动手——那个时候正好在推行新的督学制度,于是只要给御史台带句话,说国子监太学要先行表率,请先自此试行监查,自然会有人上门,而御史台的人第一次执掌此权,要是没有半点动静,他们也觉得似乎正当性有所欠缺,又因在和吏部较劲,好像自己无能,卓思衡便顺水推舟,将这些不顾礼义廉耻之人做了给御史台的人情,于是这些人都吃了督学的“杀威棒”,无一幸免。
这里面当然有私愤作祟,可在卓思衡看来,此种品行也不配在国子监太学任职任教,早清理早干净,他半点不打算姑息养奸。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原因,更不敢在学政一事上给卓思衡添堵造次。
当然这也不只是在皇帝身上学来的,还有卓思衡自己的思考。他走过一趟地方外任才知道,好些事是不能只求以理服人以德慰人的,有些事必须要拿出魄力和决心,并且要让想威慑之人看到你的魄力和决心,方此才能成事。天底下偏偏就是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是一味只追求德理之说圣人贤言,怕是一件得力的事都办不成。
此时,他决定故技重施。
你们不是要闹高永清的麻烦么?好的,请上书。到时候白纸黑字,高永清一定不会有事,皇帝也不会重罚,回过头来,一个也别想跑。
但这些官员并不知道从前太子遇刺一事与此事有关联,更不知道内中辛秘,还都以为是落井下石的好机会,纷纷道允,愿替陛下分忧。可满朝文武也不是人人憎恨高永清,更不是人人都要跟此风而无己思,也有人一言不发,只看着这个被传早和高永清撕破脸水火不容的卓大人,深觉诡异,但又找不到头绪。
太子也不知这是为何,他只是觉得卓思衡既然这样说,那一定没有错。
于是百官散朝,太子带着一肚子话回头去找皇帝。
可刚一进寝宫,他便呆住了。
自己的爹和长公主谈笑风生,看不出半点毛病来。
所以这是对自己的考验?可又不太像啊……
他正迷惑之际,却听姑姑当头棒喝般的一句话:“太子归来得好,你手上的事先放一放,眼下还有一件大事得听听你的意思,我与你父皇正说道你出宫立府的事情,这立府便也要择立太子妃了,不知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
太子本在想,父皇似乎并不在意高永清一事其他人如何看待和谏议,甚至优哉游哉在和长公主闲谈,是不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只不过走个过场?那自己也是过场的一部分?父皇希望自己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可这个话题一出,他再无暇顾及其他人,愣住当场半晌,我来我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连皇帝看了都忍不住言笑晏晏:“这个年纪也不算早了。”
“母后……尚在病中,儿臣不敢妄议亲事……”太子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自己都听不清了。
一个娉婷玉立身的影绰约浮上心头,可他却不敢去分去半点思量。
第155章
二位长辈见他不愿说话,以为是被问至羞怯窘迫处,相视莞尔。
宣仪长公主打圆场笑道:“你父皇又不是问了便给人抓来做你的太子妃,天家找媳妇更要提前仔细斟酌,你是储君,你的婚事便也是国事。皇嫂身体羸弱又在养病,你该尽孝处还是不能废忘的,可年纪摆在这里,找个能与你一起尽心照顾皇嫂知书达理又品性端方的太子妃也是当务之急。”
自己的这个姑姑最是能体察父皇的心意,想必这也是父皇的意思。
可是,如果让自己说心上人是谁,父皇必然猜疑他借婚姻大事来附着自身权势,找寻朝中重臣来结党助力,如果不说……他也不知道父皇会为他挑选什么样的妻子……
急剧的惶惶意乱催逼,刘煦却在无助当中牢牢攥住一道光束般的记忆。那是个平淡又仓促的四月,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顾世瑜的四月。
那天他前往姑姑的长公主府为父皇办差,说是办差,不过照吩咐送些庆贺姑姑生日的赏赐。午后天空蓝的分外不真实,入到内院,自南方移栽来的芭蕉被骤雨摧打得哀怨低迷,委顿的每片叶子仿佛都在倾诉不愿被收束此处的怨怼。
他经过垂头芭蕉入殿内,谁知来得不巧,正编修《女史典》的几位女官们正在为着什么而争执,有一个声音自内传出,清悦动耳,明明柔柔细细,却透出股强烈的自信和笃定来,听着就让刘煦羡慕不已。他顺势看去,说话的是位声音和眉目一样柔细的女子,身着烟霭般的蜜色宫裙,可那样铿锵顿挫的声音,却仿佛是自朝堂而立,笔挺胜剑,于百官当中亦不逊色。
战况甚是激烈,刘煦半道而来,没有听到前面的起因,只听女子说:“不可!此言出处无确凿。若擅自引用岂非失了精确与尊重?若无处可查便当舍弃。修史当求真求实为先。”
罗女史和卓大哥的妹妹慧衡姐姐却有不同的看法。
“此句为二典结合所编,绝非杜撰。”罗女史的声音也是毋庸置疑的坚定,“若事事都以单一史典为昭,又何谈集编之成?”
“编撰绝非摘章抄句,我也认同该详实求真,但此出处尚不可表,自其他二史中集成合议,并非不可。”慧衡姐姐的话则委婉得多,但细细听来也是十分坚持自己的意见。
三人便就此争论了下去。长公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一直高坐其上,含笑又不失专注地望着几位女子……
刘煦没有上过朝,但他有丰富的天章殿伴驾经验,也见过一些大臣为着脸面而非实确争得面红耳赤。眼下这三个女子虽然之间气氛是剑拔弩张各自不让,然而言辞之间却句句强议各守其理,无人造次攻讦。
就在他正想继续听下去时却被姑姑发现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出来将差事办完。
姑姑也给他一一引荐了这几位《女史典》的编修者。
罗女史其实不必介绍,他在宫中见到许多回了,毕竟自己的妹妹还在同她修习功课,也非常崇拜这位女中博士学问大家。卓大哥的妹子他未曾有幸得见,但一见便觉得亲切,论理他也应当叫一声姐姐,只是这句姐姐大概也只能在心中说说了。
当介绍到方才言语铿锵眉目纤秀的女子时,刘煦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位是刑部尚书顾大人的千金顾世瑜。”姑姑介绍说,“顾大人是端明殿学士,家学渊源,她两位兄长都身有功名且在朝中为得力臣工。”
顾世瑜一声端庄的“臣女见过太子殿下”,让刘煦几乎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办完差事他自长公主府离去,眼看那几株不合时宜的芭蕉都仿佛精神起来,一丛丛葳蕤强盛的绿意往他眼底心坎上扑,饱满的翠色舒展开了他整个春天……
……
“这孩子,自己的大事都不说句话么?”皇帝看似埋怨,但其实语气是温和又带些调侃的,长公主听罢也笑得开怀,忍不住戏谑道,“还是皇兄家教得宜,一看便知太子心思都在学业上,这些事可从没扑过心眼。”
顾世瑜的父兄都是父皇的得力能臣,若只是父亲还好,偏偏她两个兄长各个能干,亲家与亲戚也都是朝中说得上的门当户对,如果自己真的报出这个名字,父皇和姑姑会如何想?且不先说如何想他,万一给顾家添了麻烦……
太子不敢再想,只低头道:“儿臣……儿臣没有什么心仪之人……婚姻大事,还请父皇与姑姑做主。”
说完,只觉得方才的记忆瞬间成灰,一切只是燃烧时的梦幻泡影。
皇帝和长公主似乎很满意太子的答复,又言笑几句,再说太子甄选正妃总还要明发上谕,事情急不得,先物色人选才是。长公主又将此事揽下,说自己做姑姑的当然责无旁贷,不过如果皇后身体健朗,该是她主理此事。说罢长公主也是略有叹息道:“不管怎么说,也要问问皇嫂的意见。”
皇帝点了点头道:“理当如此。”
太子虽是已灰心至极,但也知道姑姑是在周全母后的面子和考虑自己的心情,不由得心生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