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骗骗没心胸的官场新丁或许真正有用。
卓悉衡和宋端没机会再说话,时辰一到,贡院院鼓连鸣十声,礼部官员引唱,负责贡院纪律的主判于正门前匾额下宣读圣旨,再由禁军——也就是越王殿下亲自撕开贡院朱门上的封帖,越王的动作极其夸张,撕拉声响几乎传遍整条前街。
卓宋二人互道珍重,便各自入场。
……
与此同时,国子监吏学也在举办一场考试。
这是卓思衡在一个月前吩咐吏学各科师范专门命题,今日准时开考的一次吏科模拟。
因贡院就在隔壁街道,鸣鼓声响,众人全都齐齐侧耳倾听,各存心事。
卓思衡虽是在屋内巡考,可也忍不住想望去看看,弟弟是不是已经进了考场,东西是否都带了整齐……
不过眼下还有其他工作,卓思衡轻咳一声,吏学学生们立即回到自己面前的那张考卷上,苦思冥想、奋笔疾书。
陆恢也在其间执笔思索,他是匠作一科的吏学生,大部分禁军调来的营吏均为此科,盖因军中军器备械多由兵部修造,但因禁军特殊,许多装备为军中独有,故而也有自己督造的军械和日常石木营造等活计。陆恢在禁军里跟着从前的老营匠学到许多,然而劳营匠也慨叹:“从来营中都是老师傅带新小吏,要教要学,各人标准却都不同,你们这些小吏,白纸一张,到营中来做差却一问三不知,也不怪你们,从前没人教,只能现学,可若是真赶上了争年乱年,又哪有这个功夫?”
陆恢听罢,更觉卓思衡有先见之明,而吏学之重又不言自明。
许多事平常看着都是小事,慢慢教慢慢学,可一旦碰见谁也无法预料的攸关之事,备才无患才是真正在解决前唯一能做得准备。
匠作的考试题大概是少些,也或许是陆恢平常认真学得更快,他做完后等了好久,其他各科才陆续有人开始将手中卷子交上去。但亲自来监试的卓思衡并未让这些先考完的吏学生离开,而是要他们再等等。等到中午时,所有人都已交毕,卓思衡清点过卷数和人数,才开口道:“今日下午无课,大家的午饭可以等等再用,随我去个地方。”
众人不明所以,但这是卓司业的话,莫有人敢不从。
于是百余名吏学生就跟着卓思衡走出国子监,来到了相隔一街此时已俨然比刑部大牢还严密监防的贡院。
陆恢立刻明白了卓思衡的用意,其余也有吏学生似有所悟,但大部分人仍是一头雾水。
因有禁军环护在贡院外,卓思衡带着学生在内街外仰观高墙。是日秋高气爽,深秋虽是风凉且劲,然而午后骄阳正足,明晃晃照得高墙玄色釉瓦亦是泛着金光。
“诸位想在里面考试么?”卓思衡在凝瞩许久后对众人说道。
吏学生们皆是一愣,一人道:“如何不想?此处考试,乃是为网罗天下之英隽,吾辈又不输一分志气,缘何不配做英隽?”
他这话引起好多人的共鸣来,众人纷纷称是,看向贡院的目光也不单单只是艳羡,还有一丝不甘留恋其间。
卓思衡看着吏学生们满意笑道:“你们有这样的志向,不枉费各自的上峰要你们来此处就读,须知万事开头难,若你们没有志气和毅力,旁人不会议论你们,而是会说吏员和吏学生就是不如科举士子,就是不如进士出身,这样一来你们之后的吏学生再想朝前奋进,就是难上加难了。”
“卓司业的话我们何尝不知?可是天下轻吏已久,非我等一时半刻能转圜,而科举乃是千秋大业,万世瞩目,我等虽有艳羡之心,却我扭转之力。”一名吏学生叹息道。
“我自己的弟弟正在贡院考试。”卓思衡半点也不避讳,温言之际,坦率面对吏学生们探究的目光,“其实若有可能,现下各位也都是愿意以进士之身入仕,谋个一官半职,以酬心中志向和家中亲长。我身为人兄,亦是期盼家弟可以出人头地,此不能免俗。但我带你们来,不是冠冕堂皇说些鼓励的话语,却不切实际要你们做些无用的念想。”
听他这样说,方才心中略有鄙夷的人也都觉得是自己心胸狭隘了,也都静静听着卓司业到底想说些什么。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敢问诸位,若今日吏学不必科举,却同样可以与进士一道出相入馆阁前程似锦,诸位还想去进去这贡院受这三天折磨么?”
卓思衡的语气很轻松,也不怎么逼迫,但大家听完却都沉默了。是啊,那样的情况,傻子才愿意去遭这份罪。各人想了想,吏员的入仕途径确实轻松,那自然前程不如进士,也是理所应当。他们也见过前几个月隔壁太学的学生是如何被几轮考测折磨,当然知道进士的路虽然风光,可付出的却也比他们多了太多。
“但这并不是你们的错处。”卓思衡话锋一转,肃容道,“我相信各位也能付出同样多的努力,去追求相等的回报,你们并不比贡院内的任何一人差在心性才干,吏学所教本就与进士所学全然不同,天生万物各有其能,谁说不会读四书五经就抬不起头来?术业有专攻便是吏学铺设的目的,要让能司非同之人入非同之职,为无数本该不同之人创不同之路,路路通天而非一道孤行。我带你们来这里,是希望诸位心中少去些怨怼,多一些对自己的期许和认可,若真有一天,吏学也有了自己的科举和考试,诸位便是先驱,当今后你们的后辈论及当年,我希望你们能对他们说的,不只是有当初的艰苦和自身的艰辛,还有一份信念与坚持得以传承。”
吏学生们皆屏息凝神听完,各个都显出昂扬之态,仿佛恨不得立刻翻墙进去考一场试来表达决心。
看着诸人的神情,卓思衡觉得自己心灵鸡汤的熬制水平随着从事教育行业的年限与日俱增,然而他说的也确实是心中所想。
不过此言也是对眼前这些吏学生才有用。要知道这些人毕竟还是有些企图心的,否则以现在吏员的待遇,熬一天是一天,何必接受派遣来吏学又重新读书?还不是心中存了新的期望和有着怀才不遇的不甘,想试试看能不能更进一步。
如此,他的这番话才能起到作用。
这样说来,自己可能还是有点从事人事工作的天赋的。
卓思衡忍不住想。
可卓思衡没有在心里得意多久,就听急促的脚步声自前方而来,众人都听见这诡异的响动,定睛看去,竟然是一队禁军跑步行进,很快接近了正在贡院西侧墙外街上的吏学生众人。
“让开!”为首的禁军牙尉非常不客气,神情也格外严肃,他指派着手下将贡院再度围拢一层,又让人给吏学生们团团围住,呼喝之声惊起好些正在午睡的雀鸟。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此处?”
吏学生们面面相觑,皆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卓思衡身着官袍,上前一步问道:“本官是国子监太学司业,正引领吏学学生在此处临近观摩省试,以图激励鞭策,不知缘何受此质问?”
卓思衡先前被人团团围住,此时牙尉见了那一袭朱袍,心中也是一颤,可想到身上职责,便脊背又直三分,只是语调已比方才客气许多,却仍不失肃态:“越王殿下得报,今日省试场内或有舞弊,命属下领兵将贡院围住,闲杂人等不得进出,且等圣裁如何。”
第174章
考生们才入内半日多,贡院正门尚有些闲杂人等,此时又因禁军重围聚拢更多,卓思衡和一众吏学生赶至此处时,禁军已将门前隔出十余丈空地,围看的百姓皆不得靠前,正门再贴上的敕命封条也重新启开,所有人皆严阵以待般森穆凛然。
卓思衡略正衣冠,朝负责正门门禁的牙尉肃然道:“本官是国子监太学监正卓思衡,贡院被封,省试暂停,还请让我查看何事至此。”于责任,他也是学政的官吏,虽为避嫌不负责管束省试,但如果出了事,他也得先到此处应对。
“越王殿下命令,任何人等不可逾越此线,越线者斩。”牙尉看了眼卓思衡身上的朱红官袍,语气还算客气,但复述所言却没有半点余地。
听见自己爱戴的师长被如此对待,有吏学生也是不服,正欲辩驳,却被卓思衡先一步扬手制止。
“去中书省。”卓思衡对陆恢说道,“这事要沈相过问。”
他言简意赅,陆恢当即领命,可还没转身,就听贡院大门再次打开,里面传出阵阵呼喝,紧接着自内出来十余名执刀禁军,跟着他们出来的则是本次省试于贡院内负责大小事宜的若干官吏。
这些人已在贡院中禁闭一月有余,未免试题泄露和人情往来,他们同外界的联系自然也是全部割断,好些人都是卓思衡同僚,姜大人因是国子监监正,他统理除去出题与阅卷以外的其余程式,自是要在其中,他在头一个被带出,然而官帽已去,双手缚以锁链铁铐,由禁军拖拽着朝外行进,几乎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门口,卓思衡下意识要入内去搀扶,可却被阻隔禁军持槊横隔于外。
“姜大人!”他情急之下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