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下就是了。”卓思衡轻描淡写一笑,“我有办法。”
卓思衡当然不是真要趁着铨选捞银子花,这也不是他所求,之所以收下是因为此次送礼有极强的政治意图,那政治上的问题,还是用政治手段来解决才相得益彰。
第二日,卓思衡便求见皇帝,将昨日收礼之事详尽汇报,当然不是大义凛然吹捧自己廉洁秉公的模样,而是可怜兮兮不安又无奈想皇帝陈言道:“臣扪心自问,因自负才学屡次殿前奏对未有分毫慌乱,但昨日抵家,见如此多金银财帛,却心似油煎,一夜未曾合眼……臣主吏部,本就是人事往来频繁,若全部退回事事太绝,岂不落得个沽名钓誉孤党狂尊的名声?今后与同朝同僚如何共事?陛下知臣素不喜与人争执,从前每每被逼无奈,为国事才肯辩驳一二,今日要臣去做决人情之裂,臣如何使得?可若将礼物收下,铨选在即,朝野上下会如何议论臣?掌事执权未有寸功,却先收礼纳财?让臣如何有脸面面对同僚,如何有脸面面对陛下,又如何对得起寒窗苦读一朝登榜的为国尽忠之志?臣……自幼孤苦无依,无人告知臣该如何处置此等进一步是冒犯国法吏治退一步不过礼尚往来之事,臣所仰仗,唯有陛下,也只能来请示陛下该当如何了……还请陛下莫要厌烦臣来叨扰琐事。”
刚好当日伴驾的翰林院官吏是卓悉衡,他听见哥哥泫然欲泣的一番自陈非常震惊,他真的不知道一个三十岁就位列正四品六部侍郎且挂了直学士头衔的人居然能把自己的叱咤风云春风得意说得这么惨……
原来有人真能用舌头颠倒黑白。
这人还是自己大哥。
这番话实在太像奸臣为自己辩白的矫饰,可大哥说出来竟然十分诚恳,卓悉衡回想昨天家里的盛况,只觉送礼的人到头来怕是要人财两空,竟有那么一丝可怜。
皇帝听过只是叹息,竟下来搀扶起卓思衡道:“你于此事上难做朕如何不知?这事你先不必烦扰,考课铨选才是当务之急,其余朕能帮你免除些烦扰也是在为国事而谋,你我君臣自是信赖无比,何故婉转如此见外之言?”
在卓悉衡震撼的目光中,君臣二人携手含泪,表示下辈子还要继续做君臣才不负此等知遇之情。然后还硬拉上他一起,皇帝又说些你家世代忠良,如今兄弟齐心为国任才,是朕与江山的福气之类的话,听得卓悉衡一阵恍惚,他不知道话题怎么忽然从正事就变作了虚言。
因为能当面给弟弟上朝堂表演课的机会不多,卓思衡演得十分卖力,告辞天章殿时,还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皇帝之所以愿意配合这出戏,无外乎也对他有利而已。就算真有天赐君臣之谊,那肯定不是自己和皇帝。他替皇帝成事,连弟弟都搭在里面,此时来找皇帝为自己摆平些细枝末节简直是天理昭彰理直气壮,要是让他帮忙给皇帝上选安排合适职位,大家相互利用,我的诚意到位了,你的总不能只靠虚言吧?
皇帝陛下,还是也替臣做点实事吧。
第二日小朝会,皇帝便十分痛心疾首表示道:“听说朕的臣子,不好好思虑如何尽心国事,却只顾钻营,算准铨选期限,竟贿托公行,私下去到卓侍郎府上车马络绎送礼来求,这是为人臣子之道么?”
大概是好多官员没想到卓思衡会用自爆的方式解决问题,听了皇帝这话都是错愕之余不知该说什么,连听得风吹草动的御史台部分官吏都有些发憷,他们本以为这次的事是御史台的业绩,谁知业绩自己去成全自己了。
“朕欲严办此事,不知诸位意下如何?”皇帝似乎是真的动了气,语气都冷硬几分。
可是没有人敢说些什么,要是这次送礼被定义为贿托公行,那岂不以后私交的礼尚往来都再难说清?从前那些官吏之间逢年过节嫁娶迎亲的来往也无有可避。
于是便有几人出来表示不可,只说事情尚未定论且铨选尚未开始,实在不能以此论定,还要看看那些人是否同卓侍郎有所相托,若真是直言想在铨选中某得好处,那再单独论罪也不妨。
这话听起来就很公允了,卓思衡适时站出来,愁云满面道:“臣为臣不密,为陛下与同僚平添烦恼,是臣之失,还望恕罪。但臣有一言,陛下不可不听。须知每逢考课铨选之年,朝野不免有些波澜,人心动荡也是常有,臣亦是人臣,也知其中之理,并非诸位同僚素日不能尽心,而是即便殚精竭虑为国而倾,仍是有种将个人命脉交由他手的忐忑啊……”
卓思衡的话引起在场所有官吏的共鸣,众人即便面上没有表露,心中也慨叹正是这个道理。
“于是,臣以为,大多送礼所表,无非是想图个安心,并非真有意要臣行下方便,即便有,也多为子孙谋之,如今臣已然秉正呈交圣裁,这些心思,大抵这些人是不会再动了。就请陛下宽怀为先,再思虑考课大年素来剑拔弩张的朝野之局,求稳求和,勿要再兴缭乱。”卓思衡极为诚恳再拜道,“臣回去便将礼单烧毁,今后若有再来以贿所求之人,便是无视陛下圣断,合该严惩论罪。但这从前,便算作无行之举,不论及至人,只下诏斥责一番,也算警示。”
众臣听罢,除去一些非常了解卓思衡能耐的官吏,大部分都觉得此人格外厚道且淳善,不与同僚为梯而攀,是官场上难得的老实人啊……于是百官皆是符合此举可行,前宽后严,也是诸多明君的信赏必罚之道。
皇帝本不肯罢休,可诸官深求,他从来是兼听则明的,便也只好答允,却又下诏严斥此种行为,若是考课铨选期间再犯,定惩不赦。
如此,卓思衡和皇帝的配合结束,事情也已经完美解决,东西卓思衡表示可以退还回去,但没人敢来拿,他又求皇帝收给国库,皇帝也顺水推舟,说是当做他为官清正的封赏。
卓思衡事后复盘,心道洗黑钱最高的效率,大概就是这种自上而下的方法了吧。
眼看事情闹大入了圣听且有了圣裁,再无人敢去找卓思衡送礼,卓家一时安静如初,恢复到亲戚关系最简单时的状态。
云桑薇纵然知晓卓思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但见他这周密部署和杰出的识人本色,也不禁再佩服一下丈夫的能耐,忍不住面夸卓思衡一番。
被别人夸奖卓思衡已经听惯了,可被自己妻子夸奖这种美事,真是怎样都不腻,他忍不住又要卖个关子出来,于是讳莫如深笑道:“要是不把这件事解决好,后面还有一件挨骂的事可就做不下去了。”
第193章
“陛下,卓侍郎处事蓄私,无德妄才,竟以旧日生徒储为他日党辈!今后岂不是要自张门户操章弄权于朝堂之上?”
“荒谬!吏学为国而设,举才也应国格而论,左选本是吏部尚书、侍郎私权,自古无其余堂臣可干涉,今日众人非议,无非因当年轻视卓侍郎所初设吏学,无视召邀,因此今日幸事未落而门,故有此怨怼化恨之语!”
……
崇政殿内,皇帝坐于前处,保持他一贯的安静,倾听臣下言语的碰撞与攻击,始终不发一言。
此次激烈争执的原因很简单,是卓思衡在前日宣布,自己手上左选名目将分为官与吏,此次不仅是朝廷正选之官,旁选之吏也可铨选顺流而上,但吏学没有上升流通的律例及法规,甚至没有有效的国家级考试,那么他便打算从国子监的吏学中选出佼佼者,作为本次左选吏员的名额,直接进入六部各有司衙门。
其实吏学本就有五部与军中差派来进学后归去原职的吏员,排除此些,其余人数并不多,因此卓思衡左选拔擢的比例就显得极为可观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前看出吏学前程或有大泽将子弟送去的人家皆喜出望外,须知吏员一辈虽能以衙门公职而出入,享国之禄米,却几乎难越级升迁,几乎一世锁于一职,但卓思衡的做法便是给这关得严严实实的盖棺定论凿出了窗,至少他们的子侄辈虽说不事科举,却也能一日龙门得跃,入去六部要门为公为吏。
但没有搭上这趟快车的其他人,便开始“不患寡而患不均”了。
几位当朝官员当即纷纷上表,攻击方向出奇一致,都瞄准卓思衡曾经在国子监供职,设立吏学非是为国拔器而是为其蓄私储才,以备收买人心,作为来日垄掌朝纲结党营私之用。此时此刻,卓思衡拥有了这个权力,便开始为自己的昔日门生造桥铺路,借此谋私。这次铨选是蓄谋已久为吏学所谋。
于是皇帝在崇政殿召集了所有上书臣工与朝廷要员,近一百余人按班而列,参加这场许久未有的争执。
各人各执一词,卓思衡在朝中不乏吏学受益的支持者,不用其开口也能为他辩护,此时的卓思衡就像是一个无辜无措的中立者,不住地为自己鲁莽言论道歉,左右相劝,中和各方激词。
“诸位同僚,切勿再为我而争执……咱们会同君面,共同商议个解决办法如何?”
最后,卓思衡无奈说出此句后,皇帝终于自龙椅上站起,喧嚣止息,他缓缓开口道:“左选依照旧例,本不该其余人过多置喙,但此事涉及国器他用,便是在朕面前讨论开来也无妨,吏学也是朕首肯的心血,若置身非议当中,朕犹不忍,既然卓侍郎也愿弃旧案,不如诸位爱卿先稳稳心神,再做他思。”
皇帝发话做总结陈词,而卓思衡又主动退了一步,众人便都稍有收敛,纷纷拿出自己的意见。
但问题是,好处得益一旦给出,再想完全收回去,只会闹作更大一团动静无法收场,即便是因吏学深觉自己有损不肯眼睁睁看着旁人得益的人,也不敢贸然提出干脆不许取吏员入左选的过激之言,各人都小心试探彼此的底线,一点点将对利益的谋求展露出来。
这次,卓思衡也体验到皇帝旁观者的快乐,乐得一言不发,看众人为自己的一句话争利不让,犹如寸土争功一般只在史书上才看得到的场面。
怪不得古往今来好些人喜欢当皇帝啊……卓思衡偷偷去看认真听着臣下辩论的那位九五之尊,竟然一时之间也能感觉他在弄权之际所感受到的快乐。
虽然众人在崇政殿吵得热闹,可也有从始至终一言未发只被无辜连累的人。
虞雍因禁军送入吏学人数极多惨遭传召,站在殿内一个多时辰只能侯听文臣聒噪和姓卓的在那边搭台唱戏,此时他早就耐心耗尽,却又不能甩袖而去,烦躁之际,他却看见卓思衡似乎是在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