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未言明过。但我知道他们想要方大人所为之事与越王殿下有关。”姮姬并不卖关子,她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卓思衡,于是便知无不言,“我曾听济北王辱骂过世子,那时世子以探病为名自京返回封地,他们吵嚷之事便涉及越王。济北王辱骂世子是蠢货混账,但过一会儿就说什么将错就错,越王性蠢却有人襄助之类的话,但后来他们的声音就小了下去,我只听得到这些,在这之后,他们便安排我去到方大人身边,此二事想来定然有所因果。”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卓思衡心中一闪念,仿佛所有的线索终于藉由姮姬的话穿在一条线上。
“四年前的十一月。”姮姬记得十分清楚,“那年秋天非常的冷,济北王感染风寒,其实并无大恙,可世子还是执意归来,反倒路上自己先病了,到王府后昏睡了一日有余,我也是随侍病驾才无意听见他们父子的对话。”
四年前,是水龙法会皇帝遇刺的那一年。
卓思衡顿时心如明镜燃烛,仿佛一切都在他面前掀开了最后的迷雾,世间万物都以最澄澈的模样呈现。
此时,他已有了下一步的计划,但面前还有一人也要考虑。
“这话你不能再向任何一人说了,只有这样我才能设法保全你的姓名。”
姮姬听罢点头。
“你真的没有家人了么?方才堂上所言,是为隐护还是确实如此?”卓思又问。
姮姬低头道:“我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家人……我是朔州人氏,贞元四年五年接连两次冬荒,我爹娘相继亡故……我有一兄长,舍命带我南下投奔叔父,至慕州时我俩已身无分文几乎饿死,他拖在王府做杂工的叔父带我去府里过活,自己离开了……哥哥与我告别时说王府里一定能填饱肚子过得舒服……但我在王府学艺从未吃饱过,过得也不舒服,更不知道如今兄长在何处是否尚在人世……”她的声音仿佛那年的雪片落入其他同伴当中,消失不见。
卓思衡当然知道那场让他们四兄妹在朔州失去父亲的冬荒,他心中悲伤,此时不好展露,只道:“只要原籍还有记载,或许能找到也不一定,我可以帮你向当地官吏调取查看,在这期间你要在府衙做仆工,且不能对外说自己的身世。找得到我会让范知州告知予你,若找不到或者消息并非你所期待的那个……我也会告知。待到我的事处理完毕,你再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了。”
姮姬听罢又要叩拜相谢,卓思衡赶忙制止,让她不必如此,暂且安置下来,保持缄默。
……
而卓思衡接下来的计划,必须有太子配合。
姮姬以为太子是皇家之人与此事关联莫大,不敢告知,但其实卓思衡并无不可告诉太子的理由,更何况事涉越王和皇帝遇刺,太子需要知道一部分实情——剩下一部分等尘埃落定后再知也不迟。
第227章
刘煦这辈子活到今日,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可听完卓思衡所述,仍是愤惊交加道:“难道父皇遇刺与越王有关?”
皇后或许没有告诉儿子太多当年的沉疴与旧怨,卓思衡也觉该由皇后亲自告知才好,故而没有言明,只道:“与旧日之事有关,或许也与越王有关,当日我便奇怪,为何几个世子那么巧偏都不在,有人见圣上遇刺去报信家中倒也不奇怪,可奇怪的是,济北王世子明明已到了御前,却是和越王碰面再行离去,现在我全都明白了。”
“卓侍诏是觉得济北王世子刘伦是和我弟弟有所勾连?”
“与其说勾连,不如说是被拿住了把柄而受到威胁。”卓思衡沉吟半晌道,“水龙法会行刺一事,虽不是世子主使,但就在此事上他有把柄被越王知晓,故而要挟其与自己携手。世子不能自主,便借故归家征求济北王意见,父子俩无路可走,便上了越王这条贼船。在那之后,济北王世子屡屡发难,想来都与此事有关。”
太子惊异之余许久才沉声道:“济北王和其世子意图拉拢朝廷命宫不止,竟然还与皇子共谋,简直胆大妄为闻所未闻。”
“表哥是已经想好对策了么?”范希亮问道。以他对卓思衡的了解,表哥绝不会在提出问题时没有准备好答案。
卓思衡低头一笑道:“咱们不是到了人家的地盘了么?有一句古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
“卓侍诏,真的有‘来都来了’这句古话吗?”
在前往济北王府的路上,刘煦惴惴不安问道,他显然被卓思衡说服执行计划,可心中却因计划的内容过于大胆而无法安坐于马上。
卓思衡心道我带回来的古话应该也算古话吧,可话是这样想但不能这样说,他为了安抚太子的心绪说道:“我怎么会骗殿下呢?再说杨令显已然按照吩咐派出,殿下可以放心与我同行。”
看卓思衡胸有成竹之态,刘煦也稍回缓些紧绷,思索后道:“我们贸然前往,会不会反倒让他们起疑?”
“我们到这里的消息只怕就会让他们起疑了,亏心之人自有亏心之事,更何况他们也担心姮姬之事败露,但我们不是给他们留了惊喜么?”卓思衡的语气好像是探望亲朋准备了什么意外之喜来庆贺般松弛,“殿下,你务必要牢记‘事出于意外,虽智者亦穷’这个道理,超出人意料的事会让人对自己的智识和能力产生疑惑,而动摇就是破绽,如果没有这个超出预料的惊喜,我们就量身定做一个超出他们认知的意外。”
刘煦点点头,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些,也许确实是心中存有疑问,他又笑道:“卓侍诏,孔夫子的《论语》里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但你好像是个例外。”
卓思衡也笑答:“孔夫子不是还说过克己复礼为仁么?我们今天是来验证圣人所言仁之一字的另一种诠释方式,所谓为仁由己,那我们今天如果成功了,就是成仁成功,由我们自己创造的仁才是真的求仁得仁。”
……
本朝的藩王王府不许置于州府市镇,济北王府在慕州一侧的燕略郡内,看上去虽规制辉煌,但所在街道实在无法与帝京一些富户的宅邸所临繁华街市相比,只是王府毕竟是王府,高屋建瓴又有特例门庭市街,然而因配着萧条少人的北地小镇便显得有几分不配搭的诡异。
怪不得藩王想搞些动作,非要联上本地官吏与京中皇子才能壮胆。卓思衡望着眼前的场景想道。
但是还是打错了算盘。
大人醒醒,已经不是藩王可以造反的地方武装割据时代了。
济北王与自己的世子刘伦在收到州府衙门的通传后,已在敞开的正门前带着一家老小恭候多时。刘煦当朝皇太子的身份地位尊贵摆在这里,二人见刘煦骑马近前,急忙拜迎太子殿下下马到访。
卓思衡则按照规矩早在街门口就下了马步行过来,他远远看着太子春风满面和煦陶然的模样心中甚为欣慰:孩子真的长大了,已经开始会骗人了。
他走至门前向济北王和世子刘伦行礼时,一家血脉甚远只能追溯到太宗的堂亲已然寒暄完毕,刘伦见卓思衡便耐不住性子,尤其想到在国子监时自己受到的折磨,眼下在自己的地盘可算仰首伸眉,恨不得用鼻孔去直视卓思衡,而其父济北王却适宜得多,对卓思衡也同样嘘寒问暖事无巨细关怀,颇有仁厚的长者之尊。
卓思衡与刘煦被让入正厅,刘煦依照卓思衡来之前的吩咐,非常主动地夸赞王府陈设与布置,然后适时道:“我在宫中时亦有听闻,及济北王府虽在北地,却有一处地龙温园,四季如春华茂似锦,不知此次可否有幸一观?”
济北王笑道:“太子殿下愿意赏光已是小王阖家之荣。且让犬子引路。”说罢又看向卓思衡道,“他们年轻人爱这些俏的热闹的花哨玩意儿,我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也不知卓大人是否赏光与本王一道饮茶品茗?”
四人一路都不说来意和正事,急得人自然会急,无需卓思衡和刘煦先提。
听到这样说,卓思衡笑道:“王爷吩咐,下官岂敢不从。”
将四人拆开后,刘煦随着刘伦远去,卓思衡明白这是济北王想借此机会支开太子试探自己,真巧,他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不是试探,而是圈套。
自室外进入到室内,水仙花馥郁的香气盈满周身,书房已备好茶饮茶点,济北王礼让几次后率先坐下,笑道:“早就听闻殿下不日即将抵达慕州寻访,无奈不知殿下是否公事繁忙,不敢贸然相邀一尽地主之谊。幸好本王没有先去函求问叨扰,见太子殿下和卓大人神色疲倦,也知这几日如何劳碌辛苦。”
卓思衡饮下一口热茶后也不知是苦到微微皱眉还是烦事入心,叹道:“本是即将打道回府的,谁知圣上一道旨意,只好再多留几天,不过事情也算处理得七七八八,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若是路过叔叔的家门而不如,岂不让圣上以为他失礼目无尊长?这才特意前来拜访。”
“圣上的旨意可是为了方珲方大人一案?”济北王哦了一声后问道。
“正是。”卓思衡撂下茶盏叹道,“这事儿触冒龙颜,下官于吏部考课大年又无有发觉,故而圣上怒斥臣失察,即便差事办好,这回去只怕也是难以恕罪的,都是方珲此人太过败德,岂止有辱斯文!简直是弃国法而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