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因循祖制,不敢过问太多朝政,只是从前与方珲有过些许寻常婚丧宴席里的往来,见其仪表堂堂且谈吐直率,以为是能臣良吏,谁知竟如此不堪?”济北王好像第一天知道方珲方大人的奇妙爱好一般,竟有些许悲悯的表情道,“只是可怜了那些无辜女子,如今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事让范大人去操心罢……”卓思衡摆摆手道,“不瞒王爷,下官这一趟差事可是办得提心吊胆,回去帝京将方珲生前所书的几封往来书信和自述的与那些女子及其原本来历的记录算作证据,再连同案卷奏章一并上交,下官也算不负圣上所托了。”
济北王即便极力控制,还是可以看出瞳仁在听到此话后不受控制的增大,立即以好奇作为掩饰道:“什么……书信和记录?”
……
温园顾名思义,内里物候适宜,犹如春日,花草繁茂多为南地珍奇,刘煦无心赏玩,可样子还是做得十足,向心不在焉的刘伦不住询问花草的来历名目,转了半周才道:“这里地方真好,回去我也想上议父皇在禁苑设个用来冬日养体。听闻王叔一到冬日便会身体不佳,可有试过在温园中陶冶调养?”
“试过,一般风寒期间在此处短住还算有效。”刘伦边说便不住用眼神去瞥刘煦,似乎想知晓其真正的心思,索性和他闲扯闲聊,于是顺口道,“只是北地虽有不少奇珍名药,却无名医。之前的几个庸医实在恼人,几幅药下来没个成效,反倒拖得父王病入严冬,更是难好,都教我们赶出王府去了,如今这个倒是医术不错。”
刘煦牢记卓思衡的提点:刘伦不如他父亲聪明,从前在帝京和国子监时就见其急躁不耐的个性,且没有盘算,不然怎么会和越王搞到一处去?卓思衡要刘煦自由发挥,将一切话题努力引至恫吓上去,总之先吓上一吓,再施以诈挟。
这正好是个合适的话题。
与卓思衡相交多年,刘煦也逐渐学会了许多原本想都不敢想的语言技巧,此时他心念一动,竟全然配合愠怒的表情施展了出来:“哼!天底下的大夫庸医居多!父皇也是被耽误了龙体,不然怎会如此!王叔和堂兄皆是仁厚,不愿加罪于医者,父皇亦说要善待医徒,我却深觉不然!”
刘伦在京中与刘煦有过一些王孙子弟层面的交往,知晓其性格柔和,第一次见他发怒,心道此人竟如此至纯至孝?
谁知此时,面目狰狞的刘煦话锋一转,盯着他道:“毕竟伤损父母之躯的人,即便只是帮从者,于亲子亦是可杀大罪。为人子若对此辈仁慈,那才是天大的不孝。堂兄,你说对么?”
第228章
温园暖融胜春,可太子此言一出,刘伦却自脊背滑下透骨的冷汗:“殿下……殿下在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怎么说起话还断断续续的。”刘煦目有寒峭,整张冷峻的面皮唯有嘴唇轻微翕动扬起,像是在笑,“不过是做儿子不能尽孝的无能之语罢了,我想世子见王叔急病,也有此心焦之感,不是么?”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刘伦一边笑着陪说,一边不自觉拿惶惑的眼珠去瞟刘煦,他心道怎么从前那个软面菩萨今天却像个阴晴不定的鬼差……难道他真的知道了?
“对了,从咱们这里到帝京最快需要几日?”
刘煦的话打断刘伦思路,他忙答道:“现下隆冬,北运河走不成,到帝京驿站快马轮换大致七日。”说完他疑道,“殿下不回慕州州府了么?”
“不回去了,身上还有重务,自你们府上离开我便即日启程回京面见父皇。”
刘煦轻描淡写一句,却教刘伦的心不住缩紧……
……
“我哪知道是什么信札笔记的。”卓思衡摆手笑道,“太子殿下听闻有此物,便独自阅览,而后未给我与范大人同看,只道此事关系重大,不止方珲一案,更牵扯入能使皇室朝野俱震上震下之事。本来下官是要陪殿下径直返京的,但殿下心存礼敬之意到此访探,下官莫敢不从。”
卓思衡演技经过多年打磨,已至臻化境,说得他连自己的都觉得有些担心似的又缓慢皱起眉头,略凑近济北王说道:“对了,关于这些信札,殿下的意思是,此事涉事甚广,恐引起朝野争议,而下官正恐自身因方珲一案鉴下谏上皆不利而获罪……下官想请王爷点拨一二,王爷久于藩地,自知此地情况,可有什么会动摇朝野的事若能尽早提点下官,下官也好为全家避灾免祸。”
“这……这……”济北王满面为难,实则也是想蒙混过去。他自儿子口中得知卓思衡是厉害人物,也素来了解此人在朝中行事堪称心狠手黑口蜜腹剑,他一面惊异是否太子真的知情而卓思衡却不知,致使如此人物也有畏惧仕途的一天,又或者此人不过在演戏?
他面心不一应对之际,卓思衡已然坦率开口道:“此处只有天地二人,朝政之事也是由下官提及,王爷若不愿,下官也是清楚规矩的。”
“不瞒卓大人,本王若是早年……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您打探一番,可这些年……老朽身躯不堪疲敝,连年病衰已是无力回天啊……”济北王不愿露出半点破绽给眼前的危险人物,只虚与委蛇道,“连颐养天年都是奢望,哪还有心力去管这些林林总总世俗冗杂呢?大人还请自行珍重……”
卓思衡笑言自己唐突,又主动圆回话来,将话题顺着身体健康转至老年保健知识,毕竟他是可以和沈相与曾老师两位老人深谈几个时辰的人,这些知识不在话下。
倒是济北王在惊魂未定之后又陷入茫然若迷当中。
眼前之人不过三十几许,望之更少,谈吐却有朝廷里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不惑老臣之感,游刃余地张弛有度,让人摸不出底细和虚实;可说起身体康健汤药等琐事,又仿佛自己在与一古稀老者叙谈,养生之道娓娓而来,简直诡异。
济北王因心浮胆虚,不愿多谈,总算盼回了儿子和太子,赶忙招呼人安排宴饮,又说一定要宾主尽欢,先去安排,命刘伦将二人暂安在客房梳洗休憩,然而刘伦领人回来后,只见父亲根本没有去做宴会的准备,而是焦躁烦乱地在书房里自顾自兜圈。
“太子和你说什么了?”见儿子回来,济北王立即上前问道。
“爹,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刘伦实则比他爹更慌。
济北王大惊,忙道:“他告诉你了?”
“没……但他话里话外好像就是那个意思!”
“你个小子,没被套出话吧?”
“绝对没有!”
济北王得到确认后稍显沉静,他思索后拍了拍儿子肩膀低声道:“看来姓卓的没说假话,太子或许真的知道,但他却是什么都不知的。”
刘伦也尝试跟上父亲的思路,回忆后道:“太子确实问我从咱们这里到帝京要走多久来着,而且听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回去慕州州府衙门了,就从咱们家直接触发。似乎……没有带着卓思衡的打算。”
“那就是了!”济北王抚掌道,“这可不妙啊……若是让姓卓的知道还好办,可太子知道咱们和越王的往来……这不是往他心头和前途上插刀挖坑么,他不可能善罢甘休……这样,儿子,你快去写信加急给越王殿下,让他早做准备,还有,皇上的身体……”
刘伦接话道:“之前的御医给咱们传话了,说还是不见好的话,怕是过不了春天了。”
“那你把这条消息也给越王殿下带去。”
“可是越王殿下这个时候差不多人在澎州,咱们送信给他可要比太子从咱们这里赶回帝京要花费更多时日,这可如何是好?”刘伦道。
济北王听罢忍不住笑道:“我儿糊涂!咱们只要拖住太子,这什么时日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么?”
……
慕州虽不是四州极北苦寒之地,二月初寒冬之际却也滴水成冰大雪封路。待到晚宴时分,院子里的雪已没过成人踝踵,室内虽有地龙,但因恐今日严寒突抵令人不适,济北王特命人在王府正厅额外添了足够多的暖笼,宴席两侧庭燎里均添了无味的鲸脂油膏,无论辉煌明堂还是暖融舒适,此地都犹似春昼。
为求一尽地主之谊,济北王命人抬了只全羊在厅中炙烤,又布上许多北地名菜,加之陈酿烈酒,卓思衡心道就算皇帝御驾亲临也不过是这个待遇了。
生怕留不住他们似的。
放心,一定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