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外出想看看她的状况,人声鼎沸之中,到处是哀号的病患,她穿梭期间,额间满是汗水,严肃认真地低头记录着,开药取方,一丝不苟。
便是这样的她累倒染病后,也是冷淡的语气,只握住他的手说莫强求。那一刻,他竟觉得她比他还要残忍,还要凉薄。
就这般无牵无挂的,撒手而去,不问身后功名。可他怎么肯,只能求神叩佛祈得一句平安。所幸他们还有以后,来日方长。
初秋的风飒沓如薄刀,稍有不慎便伤人于无形。裴怀度在窗前一直站着,直到风霜攀上衣袍,凉意覆面,他才抬起眼眸来。
在一旁站着的郑明端了滚热的茶放到了桌上,恭敬行礼,“陛下。”
轻轻拂过衣袖的冰凉,裴怀度转过身来坐到了案桌前,拿起一杯热茶,却未入口,热意从指间蔓延到手心,这才让他稍僵硬的手暖了下来,茶香四溢,袅袅烟气铺面而来,模糊了眉眼。
“陛下,您交代的礼部封后的各项事项已经吩咐下去了,礼部差人来问立后朝服的尺寸。”
裴怀度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缓缓放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略思一番,“先搁置,改日再议。”
郑明弓着腰,应声答是。他知道陛下这几日的纠结,一来夫人那头还没有坦白身份,他几次见到了陛下在纸上写着什么,眉头深皱,怕是在思量这件事。二来还有一个齐王殿下阴魂不散,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可不好收场。
“其他的礼仪典章都先备着,总会用上。”裴怀度垂眼,眼神落到了红木桌上,平薄的眉瞧出几分冷峻,深沉中夹杂着躁郁。
该将这件事提上日程了,总把星楚放在仁安堂也不是办法,他日日念着,偶然看着奏折走了神,晃过来差点写了星楚的名字,笔画落下,墨迹斑驳,他失声一笑。
她若愿意,可去太医院同那些个老头子们探讨医理,若是看上了那座宫殿要拿来种植草药,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左不过这后宫里独一个她,不受任何的拘束,凡事都有他在背后替她摆平。她只要做她想做的事,日日欢颜便好。
可千万种念头都堵在了第一步,她是否肯嫁他。他并非完美无缺的人,若是知晓他身份后,她不愿走到了他身边来又该怎么办。
思绪万千,裴怀度都没顾眼前的茶凉了,手中的凉意恰如薄冰。
见裴怀度沉思着,郑明面上挂上了几分犹豫,余光扫来,裴怀度冷了脸,“何事?”
郑明这才道:“陛下,不日齐王殿下便要回京。今日已经有齐王殿下派的人在京中寻人了。”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说,“齐王派来的探子试探陛下您是否在宫中。”
裴怀度理了理衣袍上的袖子,语气冷淡,“他也不算傻,能猜到这层面上来。人杀了,丢到他面前。他既然怀疑,就该多掂量自己的所作所为。”
一个沈镜安,一个姜书白,裴晋北能猜到他身上来不意外。
只是他早就失去了机会,再想怎么弥补都是无济于事。
不知为何,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正准备饮茶的时候暗卫递来消息说缪星楚回普宁观了。
裴怀度抬眸看了一下郑明,“今晚去普宁观。”
说着便摊开奏折批阅起来,将茶放置到了一旁。
听到这话郑明叹了一口气,陛下又要来回折腾了。上回去看夫人还被她推出了门,外袍都扔了出来。看来陛下要早日将夫人娶进宫来才行,这一日日的来回跑也不是个事。
***
时隔几月,缪星楚重新走在了普宁观的小路上,往日繁华盛景的花凋零,初秋凉意袭来,唯余枯枝败叶。
披着一件披风,茯苓和青然跟在她身后,缪星楚在前头慢慢走着,感受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迎面吹来的风扬起她的衣裳,风灌进衣袖里头惹得浑身的一阵瑟缩。
“茯苓,你还记得这条路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我跟夫人就是在这条路上散步。那时花丛间蚊虫多,回到屋内提起夫人的裤脚来看才发现被咬地到处都是。”
缪星楚无奈地笑了笑,“还不是怪你,你偷懒着不想读医书,非要拉我出来看什么花,我一个看不到什么东西的瞎子愣是被你哄着出来走了好几圈。后来涂了不少膏药才好。”
听到这话,茯苓笑着躲了躲,“夫人这是哪里话,我那时带你来出来散心。”
三人便走边说笑,念叨着从前在普宁观的日子。
正走着,忽然有一个人跳出来跪在了缪星楚的面前,磕着头大声喊道,“周夫人,奴婢求求您,救救我们夫人吧。”
这一下着实是把三人吓了一跳,青然和茯苓上前挡在了缪星楚的面前,面带警惕,语气戒备,“你是谁。”
那粉衣女子衣裳破旧着,凌乱的发丝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疯癫,头上还磕出血痕,不顾不理地就在石子路上磕头,嘴里一直念叨着让缪星楚救救她家夫人。
“你不说你家夫人是谁,我们怎么知道你是的人。”青然最先冷静下来,不过她也不想靠她太近,若是她突然扑过来伤了夫人那就麻烦了。
女子立刻用脏乱的手扒开了自己的头发丝,露出了一阵脏兮兮的脸。
茯苓仔细看了一下,越看越熟悉,脑子灵光一现,“你不是紫绣吗?”
化成灰她都记得紫绣,初到普宁观去给白梓冉看病的时候,就是这个紫绣一副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的态度,好像她家夫人是什么公主皇后,矜贵得很。
可眼下这个人跟当日的那个紫绣的处境截然相反,撕破的袖子染了泥土,显得灰扑扑的,一张脸脏兮兮的,身上还带着一些伤疤,脸上带着害怕和担忧。
“对对,奴婢是紫绣。周夫人,求您救救我家夫人吧,我家夫人是积翠阁白梓冉,您是认得的。”
听到这话,青然察觉出不对劲,“你家夫人身子不好就该寻严嬷嬷找大夫来,何必求到我家夫人身上。”
垂着脑袋的紫绣抹了抹眼泪,“现在还有谁肯管我家夫人,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从前一副狗腿样,现在倒是威风了。”
缪星楚别开面前的两人,站在了紫绣蹲了下来面前,“我本不想管这麻烦事,可你家夫人欠我一笔账没还算,你是她贴身丫鬟,大抵也知情吧。”
手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紫绣猛地抬头看向了缪星楚,如今的她还似从前那般清冷,只是不同于往日的是白梓冉,她遭了罪,哭着嘱咐她把缪星楚带过来。
她见到白梓冉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几乎入骨,划破了整张脸,哪里还有往日高高在上的西夏公主模样。念起了往日夫人对她的救命之恩,她等待了多日,就是为了今日让缪星楚去见白梓冉,冒险跑出来,幸好让她遇到了。
现在又听她提起了一笔账,脑子里一下子就冒出了夫人给了一大箱金银给管事嬷嬷,让她对付缪星楚,一颗心忍不住瑟缩着害怕。
紫绣向前想要抓些什么,却扑了空,只扑在地上大声哭泣,“夫人饶命啊,看在往日的恩情上,你大人有大恩。”
缪星楚站起神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淡淡看她一眼,似审判也似怜悯,“走吧,去看看你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