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抱怨了他一句,“早叫你不要去的,可不是白跑了一趟?”
霖桥不知该怎样搭话,只是笑了笑,给她把薄衾牵来身上罩住,“太阳落下去,身上湿乎乎的吹着风就不好了。”
今日眼泪流得太多,此刻芸娘已哭不出来了,只觉得鼻子胸腔都是一阵酸楚。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又说起那旧话,“你的好,我这辈子是报答不完了。”
顿了顿,又凝重地笑起来,“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给你,做丫头小厮,端茶递水,牵马赶车地报答你。”
霖桥一下笑得眼泪直流,反握住她的手问:“下辈子怎么就不接着给我做奶奶呢?”
芸娘慢慢敛了笑意,空洞洞地望向帐顶,“我愧不敢当。”
这是诚心实意的话,她也理不清此刻对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心里存着一份无奈与遗憾。
她想,他们的缘分还真是打起头就不对。爱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天时地利人和,差一分都不行。从前她对的厌恶太多,他对她的忍让太过。如今他对她呵护太过,以至她对他愧疚又太多。
总是对不上,总有些差错。
她又慢慢笑出来,偏回来脸,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上,像是做个盟约,“下辈子给你做丫头,到那时候,你可不要留情,该打则打,该骂则骂。我怨你恨你,就忘不了你了。人就是这样贱。”
霖桥握住她的手抵在额上,在底下一行一行地流着眼泪,他缓缓摇着头,又不知要说什么。他不正经的时候满口都是玩笑话,一旦正经起来的倒有些不善言辞的,好像心里的每句话都分量极重,需要认认真真地字斟句酌。
一个凝重的踟蹰间,反失尽了先机。
黄昏暗下去,人都盼得有些疲累的时候,芸娘总算又大痛起来。一时间夜变成乱糟糟闹哄哄的夜,在撕心裂肺的喊叫里,芸娘总算是生下了位小小姐。
稳婆谨记着琴太太的吩咐,胡乱用襁褓将孩子一裹,趁众人围上去挽救芸娘的功夫,她退到一边,掀开孩子的脸。
这一掀不要紧,屋子里换了她大叫一声。众人扭头去看,见她把襁褓丢在榻上,吓得连连退步。
芸娘仅存着一丝力气拨开床前的人,唤那稳婆,“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那稳婆呆在那里,半晌不动作。陪嫁那妈妈便疑心着走去抱起襁褓,立时也是一声大叫。芸娘顾不得血流不止,往上撑一撑,“抱来我瞧瞧。”
妈妈哆哆嗦嗦抱了过来,递给她一看,只见那孩子别的地方都好,唯独一边嘴角比另一边开长了半寸,还接着一道鲜红的疤,直扬到腮上去。乍一看,是一张极诡异的笑脸。
芸娘“吭吭”笑了两声,无力地倒回枕上,“她果然是来索命的。”
当夜这宅里出了两件新闻,一是芸二奶奶生下的小姐是个畸胎;二是芸二奶奶血崩而亡。
这消息传到琴太太的卧房,连她一时也手足无措,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后头回过神来,一把扼住冯妈的腕子,抬起凶神恶煞的眼珠子,“不是吩咐了那稳婆把孩子捂死么?怎么还活着?”
冯妈也急得满脸的没奈何,抽回手把脚跺一下,“那天煞的老婆子看见那孩子就给吓得丢了魂,把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琴太太只得咬牙一叹,“罢了,姑且只好养着那孽障。快去将月贞叫来,先商议芸娘停灵的事。”
时至今日,月贞别的本事尚且不大,唯独在治丧的事上简直是熟能生巧。不必二位太太怎样打算,她就先安排得处处妥帖。琴太太霜太太听着她张罗,别的都说好,唯有请了疾回来做法事二人均不赞同。
二人的意思是,了疾还要候在寺里预备着迎来访的巡抚,谁知道那位巡抚几时到?这些当官的说不准,到兴头上说去就去。再则了疾既要还俗归家,寺里的事情也都需要功夫去料理停妥,回家来做法事,少不得又要俄延一段日子。
月贞想想也是,便商议着向别的庙里请了十几个和尚来家做法事,且不去扰了疾。可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了疾终归是要晓得的。他拣了个空,于停灵第三日归家了一趟。
两人一碰头,月贞就把连日的事情都对他说了个遍。把芸娘如何难产,那孩子生得如何怪,芸娘如何大出血而死,翻来覆去地说,越说越是混乱没章法。
而后又接着抱怨着底下的事,“如今下人们都在议论说咱们这位小姐是来索命的,我们太太怕传出去不好听,不叫多停灵,七日后就要出殡。霖二爷自己在外头买了个奶妈进来守着小姐,他自己却病倒了,我们太太还要忙着照看他去。眼下都是姨妈在做主,我和巧大奶奶帮着张罗。里里外外弄个的是一团糟乱!”
金色的日光罩在她的脸上,照出一种异样的振奋,眼睛时时刻刻都是亮锃锃的,一口气能说大段大段的话,那一份激昂,不像是办白事,倒像是办红事。
不过了疾知道,她眼下的反常,不过是有意叫自己由心到身都忙活起来,好顾不上伤心。他心想这倒也好,省得她一静下来,就要去想芸娘的事。
趁着屋里没人,他走上去抱住她,抚了抚她的后背,“实在忙不过来,就打发人回章家请你嫂子来帮衬帮衬。我在山上暂且脱不开身,过两日中秋巡抚大人就要来访,县衙的寥大人叫我陪着。”
月贞在他怀里抬起眼,“你又不是官场中人,叫你陪什么?”
“佛塔是我监修的,倘或巡抚大人有话问,我好在跟前作答。”
“噢……”月贞长长地拖着气息,慢慢在温柔的手掌里松懈了骨头。这一松,情绪也跟着一落千丈,变得呆滞起来。
了疾低下眼看她,心里便有一阵酸楚,玩笑着逗她,“如今大嫂是越来越长进了,这样大的事,都全靠你张罗调停着。等这事情一忙完,姨妈更是要器重你几分。”
月贞回神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嗔了他一眼,“对了,霖二爷有意要叫你给小姐取个名字,他说你取的名字,大概压得住她身上的邪性。我看咱们那位小小姐不过是长得怪一些,成日家也是吃奶睡觉,和别的孩子并没有哪里不一样,只是下人们都怕她。”
了疾轻柔地笑了笑,“你就不怕她?”
“我有什么可怕的?再可怕的事情我都见过了。”月贞从他怀里退出来,缓缓走到榻上坐着,露着疲惫的笑容,笑里含着两分嘲讽,“小孩子哪有大人可怕呢?最可笑的是前两天,你缁大哥见着了小小姐一回,倒是把他吓得不轻,也病了。这几日他总说身子不好,又应酬着外头的客人,不大到灵前去。”
说到缁宣,就不可避免的会想到芸娘。她也算是他们感情的一位见证者,而今又目睹了那惨淡的落幕。耳濡目染中,连她也不禁有些心灰意败的意味,总觉得爱这东西太玄乎,并不怎样可靠。
今日非此人不可,明日又怎样呢?连她自己也曾有过不忠贞,何况男人?他日后归家来,从世外踏入红尘,少不得有一番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景象,谁能保证人能从一而终?
她看着眼前他清淡如水的僧袍,仿佛在他身后看见了某一段未来。那未来是一片欣欣向荣,锦绣繁华,里头却没有她的影子。
她几乎很平静坦然地接受了那结果,其实她才不执着,她是抱着曲终人散的预料去爱的,因此对曲后是没有期待的,只想着把曲作得尽兴。
但偶尔也不免有失落的时候,她把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托着腮出神地嘀咕了一句,“不知道他夜里会不会做噩梦。”
了疾一时竟不知道她是在说谁,便没答话,只静静地坐在另一端,陪着她出神。
在安静里,他细细揣摩她的心思,尽管不能揣摩得透彻,也知道那必定是一副九转回肠,曲折心事。
不过没关系,她的心事渐渐已沾满他的肉.体。他知道把一个人当做一份夙愿是种愚蠢的执着,但怕什么,那执着反倒另他充盈起来,成为一个真正的血肉之躯。
他师父曾讲,欲想成佛,先要成人。他修行半辈子,一直学着怎样去做个活菩萨,倒是她,让他学着去做一个人了。
这一刻,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沉默。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