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最是要强的人,不愿叫人看出她身体欠安。”鹤年认真看她一会,眉间攒起一缕愁,“怎么这两日不见,你的脸色也不大好了?”
“我脸色不好么?没有啊。”月贞益发把腰板挺得直直的。
鹤年体谅她大概是为这几日应酬于家的人累的,就没多问,他自己这两日也有些忙,一面与霖桥陪着于家两位公子在外游玩,一面又与霖桥商议着与挂名皇商的事,一面还要抽出空来应付他自己下聘的事。
两个人好些日子未私下见面,像是隔了十载似的,当中各有际遇。鹤年他们那头的际遇是玉朴命令赴京下聘的书信到了,却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早就在等的。
而这边宅里的际遇更是惊悚得多,月贞得了朝廷的恩赏,无端端被竖立成了个典范楷模,受人敬仰。鹤年知道这事后,在惊骇之余,又是愁上添愁。
另一条际遇则是缥缈的,连霜太太都不大清楚。鹤年有些猜测,便撩一撩衣摆,翘起腿靠在椅背上,目光含着审视意味,“我听母亲说,姨妈那日是让你给气晕的?她得了朝廷赏的荣誉,明明该高兴,怎么又给你气晕了?你说了什么气她?”
月贞还没来得及同他说,正要趁这个机会告诉他,于是从榻上下来,走到他旁边椅上坐。坐下便叹了口气,“我当时知道朝廷赏的那牌楼,也是气昏了头,就跟她说,我与人有私情,谁知她听见就一头栽了过去。”
鹤年蓦地生起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虽然麻烦还未解决,但好像问题都摊在眼前似的,一眼能望个齐全,也好去周全打算。
可又疑惑,“那怎么她这两日又像没事人一般?”
“她问我那人是谁,我没说,我说保证以后不再犯了,她就没再多说什么。其实也是亏得朝廷,连她也不好再刨根问底,要是闹出来,岂不是欺君罔上?”
鹤年只觉这些一连串的事情滑稽,叫人不知该悲该喜。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恍惚惘然的,“我那头的烦难还没解决,你这里又凭空添了这么一个麻烦。”
月贞倒是认命了,仰着脸望着炕桌上静默的一片阳光。那光里的烟尘如同她无力的一个笑,都是岑寂无声的,空有个动作。她小声说:“既然都是烦难,干脆就不要去解决它了。”
鹤年一下凝重了脸色,横着眼睨她。
月贞却接着说:“真的,我这回不是怕什么。是看我们太太这一病,好像老了许多。我就想着,我嫁到你们家来,或许非我所愿,可这世上有谁是万事如愿的呢?谁都有难处,我却只想着自己是最难的,自己是最委屈的,想方设法要寻开心。如今太太老了,还不是上上下下操持的,霖二爷那副身子还在外头拼死拼活,不都是为这个家?我既然已是这家里的人,也该担待起来,不能总想着自己。何况你这门亲事原本就是门好亲事,我再只想着自己,把你也耽误了,怎么对得住我自己待你的心?连你待我的心也辜负了。”
话虽然全不对头,可鹤年才刚生出的那股失望竟渐又烟消云散了,还是认定月贞值得。他笑起来,抬手去摸摸她的脑袋,“你忽然考量这样多,像是懂事了。”
虽然这懂事是带着妥协的成分,而这妥协却又带着牺牲的悲情。她牺牲自己的私情私欲,想要挑起一份担子,却令他觉得她这一下才是真的长大了。这回是在他手里长大的,他感到一阵哀伤的欣慰。
月贞咧着嘴冲他笑,“我也不能光长年纪不长心肺呀。”
鹤年摸着她绒绒的脑袋,要气也没法同她生,要高兴也难高兴起来,他的笑是空洞的,干瘪的,“那你就舍得下我?”
“不舍得。”月贞瘪瘪嘴,眼眶里有泪在打转。就这么泪涔涔地凝望他,像望着个灿烂的梦,然而好梦终要醒,“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又怕珠嫂子进来看见,她捏着袖子把泪花搽了搽。
鹤年沉默地看着她,很懂得她这份无奈与眼泪,他自幼就是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些眼泪长大的,直到流泪的人枯萎,再无泪可流。
从前他力不从心,帮不上忙,如今搭上他自己,他也得去斡旋,再不能置身事外。他把手往下垂,去握她的手,“你别想这样多,该侍奉太太就侍奉太太,别的事我自会去料理周全。我先把我那头的麻烦解决,至于你这头,等我从京城回来,再作打算。”
月贞坦率地回握着他,“能成固然是好,不能成我也不强求了。其实你和郭家结亲也好,总不至于虚耗在家里,不成个样子。你原本就不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性子。”
鹤年明白她眼下这种退缩不再是因为胆怯,便还有余兴调侃,“谁说我是无所事事?不是在教导岫哥崇儿么?给他们放了这几日的假,他们也该玩够了,明日叫他们到书斋里上学去。”
说到此节,月贞心虚地低着脸,泪花还没干透,便露出尴尬的神色,“才刚我们太太使人传话,叫你明天再放他们一日假,要他们见客。”
“见谁?”
月贞讪笑着睇他一眼,又把目光缩回去,“蒋文兴。”
鹤年蓦然间有些头脑发晕,“谁?”
“蒋文兴,文四爷。听说他发了财,回钱塘来了。才给太太下了个拜帖,说是要到家来拜见。”
鹤年只觉从心到牙根子都有些发酸,暗里磨了磨牙,“你方才那一篇通情达理的说辞,别是专门说来哄我的吧?故意做出那情非得已的样子把我劝开,好和他旧梦重温?”
作者有话说:
鹤年:忽然觉得神清气爽斗志昂扬。
月贞:忽然知道了什么叫“报应”。
琴太太:忽然知道了什么叫“因果轮回”。
第75章 花有恨(五)
风正轻柔, 袭入帘内也是带着馨香阵阵的,令鹤年的气愤也不那么强劲, 才口不择言说了那些话, 当下心里就有些后悔。
月贞却是听得一蒙,眼眶内未干透的泪花儿也顾不得管了,睁圆了眼道:“你少冤屈我, 我要是有那样的想头,就叫我不得好死!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还抓着不放。”
话顶话的, 鹤年瞥她一眼,“他走了就是从前的事, 可眼下又回了钱塘,不是也能再续前缘么?”
说得月贞噌地站起来, 向他那头微微压着腰, “你少拿什么前缘不前缘的做挡箭牌,我看你也不是针对蒋文兴, 就是不高兴我从前与人有点什么。要是你大哥新婚之夜没死, 和我过段日子, 你也一样忌讳他!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子,嘴里说得好听,说什么‘不计前嫌’,其实心里计较得要死,恨不得跟了他的女人别管从前往后, 也别管这男人是死还是活,都要替他一辈子守身如玉才好呢。哪怕还不认得呢, 也要为将来遇见他留好一份清白。”
到最尾, 月贞自觉说中了天下男人的心思, 得意洋洋地叉住腰,下巴颏也歪到一边。
鹤年也不知是不是有些亏心的缘故,脸色板得愈发难看,把脸偏向一边,硬着声,“这是你自己的见识,你才遇见过几个男人,就敢说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
“嘿,怎么不是呢?我们太太没嫁给大老爷前头,就议过一回亲,就单是议议大老爷心里就不舒服呢,还怀疑霖二爷和惠歌不是他亲生的,疑心了这么多年,背地里给了我们太太多少气受?”
鹤年向她的裙子斜睨一下,“好,你要拿人做列子,那怎么不说霖二哥?芸二嫂子也同人议过亲,还有澜丫头,你看霖二哥如此么?”
月贞有些噎住,眼珠子一转,“谁知道你是像你大伯还是像你二哥呢?没准最像你爹呢。还说什么想法子推了郭家的亲事,恐怕是哄我的话吧,其实心里头不定多高兴呢,要做人家的乘龙快婿了,眼看就要在京城为官做宰了,你舍得推?”
“你!”鹤年也一下拔座起来,两个人脸红脖子粗地正相对着,却见窗户上人影一晃,有人要进来了,又默契地坐回椅上,装得没事人一般。
是珠嫂子进来拿她的线梭子,先走到前头来为鹤年添茶,看了月贞一眼,“哟,你脸怎么这么红?”
月贞忙用两手捂住脸,眼睛扇一扇,笑着打诨,“大概是热茶气给熏的。”
珠嫂子看看茶,又看看她,再把左边鹤年睃一眼,那一位同样脸红着。珠嫂子脑子里忽然弹动两下,自己把自己吓一跳,忙拿了线梭子出去。
人一出去,两个人还要吵,却有些后继无力了,过了那个劲头。鹤年瞟她一眼,端起茶冷笑,“你看,你还说我,不知道是谁假话张口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