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我生气的话就不要说!”
琴太太骂了他一句,等他走后,脸却仍向着罩屏外头,浮起温情的笑意。
过去的事情母子俩都有意不再说起了,放任它沉到水底下去。眼瞧着惠歌出阁在即,琴太太膝下只得亲儿子和月贞,再同他们计较起来,只怕身边的人越剩越少。
她想她真是老了,开始不算计钱算计起人来,哪个都不能走她前头去,她要他们替她养老送终。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再贪钱贪势,慢慢到最后都只这一点执着惦念。她曾以为她与人不同,想不到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就一样了。
因此连待澜姑娘,也没那么计较,只当看不见她,随霖桥去养,她一向不要奶母抱来请安。倒是待元崇,近一年慢慢亲热起来。也不怪,就是养个小猫小狗也能养出几分感情,何况是个人。
次日蒋文兴协同姐姐姐夫来见,琴太太一面吩咐人去叫月贞,一面留他们吃午饭。又问了些蒋文兴在北边跑商的境况,又问了雨关厢的境况。
蒋文兴还如从前,说话分外中听,“我看太太气色有些不好,想是病了?太太可千万要当心身子,这个家里里外外都靠您支撑着呢。”
琴太太笑着点头,“文兴在我们家住着的时候就很客气,凡事都肯帮忙,那时候大老爷的事情出来,还亏得他帮着料理,否则哪里忙得过来。如今还好,大奶奶也学会办事了,家里头的一些小事我都交给了她去办,她也办得似模似样。”
月贞人还未到,就已经先在蒋文兴脑子里化出个影,他听着琴太太赞颂她的那些话,觉得有些陌生,却又觉得是理所应当。月贞虽然私底下不守规矩,面上一惯装得很得体,简直叫人分不清哪个才是她。
未几月贞领着两个孩子过来,梳着虚蓬蓬的头,穿一件油绿潞绸长褂子,配着月白的裙,在屋里与他姐姐姐夫招呼。蒋文兴在旁静静看着,心里说不出的动荡。
眼见月贞福身到他面前,他忙起座回礼,一瞬间想从她的眼里寻找出想念的痕迹。可是月贞已从容走到对面椅上,客气得完全像位地道的女主人,“听说文四爷如在北边发了笔喜财,真是恭喜恭喜。当初我看文四爷就非池中之物,把两个孩子教导得这样好,真是该好好谢谢您。”
琴太太搭着话,“是啊,我才吩咐了午饭,要留文兴他们吃饭。你一会去瞧瞧他们席预备得怎么样了,看看摆在哪里。”
“是,太太。”
婆媳俩言辞之间分外和睦,比先是还要好些。早前月贞在琴太太跟前多半是谨慎拘束,如今更为大方得体。琴太太仿佛也更倚重她些。蒋文兴见此情此景,有些摸不准那时的事情到底是压根没闹出来,还是已风平浪静。
他略略试探一回,“我听说贞大嫂子得了朝廷嘉奖,朝廷要为她建牌楼竖成妇女楷模,可真有其事?”
琴太太微笑着摇头,“什么楷模不楷模的,都是承蒙朝廷看得起,倒叫我们不好意思起来了。月贞不过是在家里操持些琐碎,哪有像你姐姐这样的媳妇能干,又要下地干火,一年四季,家里家外,哪里少得了她?这才叫真正的妇女典范呢。”
说得她姐姐直笑,“当不起,当不起。我们乡下人是没办法,不下地吃什么呢?”
随之和他姐姐姐夫又说到田里的事,蒋文兴与月贞都是微笑着听,偶然插一句无关紧要的嘴,一副宾主融洽的情景。致使那一段在蒋文兴心里还如昨日的从前,忽然间漂去了千里远。
从前似乎只是个破碎的泡影,几时碎的不知道,连个响都没听见。
他越是有些不甘心,越是想私下里与月贞说两句话。恰好在这边吃过午饭,又要到那边去拜见霜太太,琴太太吩咐了月贞陪他们过去。
他那姐夫是个典型的庄稼汉,在家如何横,进城便有些拘束,闷着头在后头走。他姐姐为迁就他,也伴着在后头走。他们夫妻议论他们的,蒋文兴自在前头并着月贞走。
月贞不怎么说话,只是走岔路过洞门时摆手引,“这边请”“走这头”“请走这面”……
周到得蒋文兴心里发烦发闷,剪着手看她一眼,“我认得路,你忘了?别说这样大白天光的,就是摸着黑,我也认得。”
月贞脸上的笑容僵一僵,低声说:“文四爷说笑。”
“虽是说笑,却是实话。”蒋文兴笑着望到路前的花影里,带着几分缅怀的神情,“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是闭着眼也能摸到你房里去,连脚都不会绊一下。”
月贞窥他一眼,想他是打定主意要把从前翻出来说,便也开诚布公,“既然连脚都不会绊一下,怎么又‘不留神’地把那墙上的砖头踩下来几块?你故意的吧?”
蒋文兴鼻管子里吹出缕轻飘飘的气,“不错,就是故意留下的把柄,谁知又叫你遮掩过去了。”
“见不得人的事,自然要遮掩住,难道翻在太阳底下给人瞧?”
蒋文兴简直恨得牙根痒痒,“瞧就瞧,怕什么?就是闹到衙门里我也不怕,我有钱打点。”
月贞噙着自如的笑意,“你如今有钱了,是不怕什么,可我妇道人家,可经不住别人嚼舌头。你就不替我想想啊?”
“那你怎么不替我想想?”
“我为什么要替你想?”月贞睐他一眼,“我只管我自己好不好。”
蒋文兴没所谓地笑着,“那我又为什么要替你想呢?”
月贞昂着首,没打算再留一点余地,“你不是喜欢我么?喜欢一个人不该替他想?可见你的喜欢并不可靠。既然你的喜欢不可靠,我又没有喜欢你,那从前的事就放它过去,不要再提,何必惹多的麻烦。”
不是从前了,从前是怕说穿了彼此尴尬,如今她只恐再有瓜葛。
蒋文兴一直没能出口的话想不到在今朝给她一举揭穿,以一种绝情的口吻。他想到从前她刻意对这一话题避而不谈的态度,不由得气上添气,“我偏要惹呢?惹出来我自有法子去解决。”
月贞板住了脸,“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直言不讳道:“我想娶你。”
月贞听了并没有感动,反冷笑起来,“你看朝廷答不答应吧。那牌楼可是竖起来了。别有了点钱,就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况且我答应了么?”
这话戳到了蒋文兴的心窝里去,他一心要发达,以为发达了就能做人上人,可漂泊在外这大半年的光景,看透了人情冷暖,有了钱,还有比他更有钱的,即便做了那个最有钱的,也翻不出当官的手里去。
他那不过是逞一时意气说的话,自己想想也难为,便沉默下去。沉默里,又有些庆幸,觉得那牌楼其实是块挡箭牌,它竖在那里,把他们之间的不可能都归咎于规则礼法,不是因为他一厢情愿。
宁肯相信月贞是不敢,不是不要。这一下,他又很怀念从前那个装模作样的她,真希望她没戳穿。他假装没听见她最尾的话。
月贞觉得一切说开了,心下分外坦荡,领着他们走到霜太太房里去,便辞了回去。几人又与霜太太寒暄一番,其间问起鹤年的婚事。
霜太太笑说:“老爷才来了信,择定鹤年四月中上京去向郭家下聘,在那头议定了婚期再回来。”
他姐姐奉承道:“听说那郭大人在朝廷做很要紧的官?真是不得了,您家里又要出一位官老爷了,谁能有您这样的大福。”
霜太太尽管对亲事不大满意,却喜欢听奉承话,在榻上直笑,吩咐留他们吃晚饭。
蒋文兴又问鹤年是如何想起来还俗归家,霜太太笑容就有一丝尴尬,细微不可查的,“嗨,难不成当一辈子和尚?那些人是因为孤苦无依,没个去处才做一辈子和尚,现如今但凡有个去处的,都蓄起头发奔前程去,真有几个愿意一辈子吃那苦?鹤年如今年纪大了,自然也要知道为家里打算。”
蒋文兴私心怀疑此事与月贞脱不了干系,不大肯信,“先前我们说起这话,鹤兄弟可是一百一千个不愿意,常说家中有缁大哥撑着,他便要偷一世的懒。可见事无绝对,如今又变了主意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鹤年跨门进来,“文表哥这话说得不错,事物绝对,谁都想不到不到一年的功夫,表哥你就衣锦还乡了。如今回来,总不会闲着,打算做点什么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