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以为久受此梦困扰,但细细算来,不过数月。”张湍开了话头,“若说噩梦,梦中情形却非鬼怪血腥,只是每每入梦,便觉心烦意乱,焦躁难安。仿佛身在火海,又仿佛溺入深水。”
“梦中幻象,本就变幻莫测。”
“是处汤泉,热潮汹涌,常常淹来。”他顿了片刻,“我在汤泉中,水雾很重,难辨周遭景象。唯有一挂红纱,仿佛可遮天蔽日。”
“红纱之后,可有景象?”
他低垂眉眼,颔首道:“隐隐约约,似有人影。在梦中,我一直想要掀开红纱,想要知道那人影是谁。”
“可曾得见?”
“百般尝试,那红纱仿佛无穷之宽,无穷之长,我掀不开。”他说完这句,骤然想起鹿趾驿馆汤池,热汤红衣遮掩一道身影。他从未在梦中真正见过那道身影,却在冥冥之中觉得,那人影是她。
“虽未尝一见,想必张钦差心有猜度。”
他陷入沉默。
庆愚不再追问,转而解道:“夜梦依于所见、所闻、所感、所知。平生所见,破碎之后,于夜间重组,便为幻梦。老道不知张钦差平生经历,但水者,天地之镜也,可照众生情与欲。若仅受热潮所袭,则非厄事。至于窒息难逃,是张钦差心中过于抗拒此事。老道虽是出家人,但此事还可一说。阴阳交|合、繁衍生息,乃是自然之道,张钦差不必因此羞愧。”
他忽然高声道:“湍遭其所困,受其所辱,无时无刻不思脱逃。此中幻梦,岂能简单解为男女欢爱?”呼吸再促,待稍作平定,他又低声道:“是湍失态,还望天师见谅。”
作者有话说:
1妻子:指老婆和孩子。
2写到这儿,我终于敢大声说话了,感情不是没有进展,一直有进展,只是比较细微t t,容我下一章细讲。
? 第45章
“幻梦依托现实而生,张钦差认为老道所解有误,是因老道不知张钦差平生所历。灯油尚足,老道愿闻其详。”
话头已起,心门已开,如湍行之水泄出,再难回头。
自殿选状元、朝会授殿前御史入内廷起,张湍将这一年来的屈辱与苦难一一诉出。原以为会再不顾体面地声泪俱下,却不想桩桩件件说出口时,竟是恍如隔世,仿佛非己所历,语调神情愈发平静,讲至晏别枝动私刑时,已毫无波澜。
庆愚安静听完,洞内静了片刻。
油灯熄去。
灯油已然耗尽。
张湍有所觉察,问了一句:“灯灭了?”
“张钦差虽暂患眼疾,感知却敏锐许多,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庆煦微微笑道,“此前老道妄下断言,张钦差见谅。”
张湍温声回道:“湍有心求医,却遮遮掩掩,是湍之过。”
“老道还有一问。此前张钦差自琴声中所闻琴声,是老道所奏琴声,还是那位琴师的琴声?”
“不瞒天师,是那位琴师所奏曲调。”张湍在黑暗中轻轻笑起,“湍未曾见过此曲曲谱,只零星记得些片段。离京后久疏于弦,片段也记不完全了。”
庆愚将瑶琴交到张湍手中:“烦请张钦差演奏。记得多少弹多少。”
张湍摩挲着摆正瑶琴,离京后许久未弹本就?????生涩,右手伤病未愈兼之眼盲,困难重重。但稍一回想,零星曲调便在耳畔回响,他不在乎能否视物,也不在乎手掌疼痛,他乐意弹。双手刚一压上琴弦,手指似有记忆,耳畔幻声化作琴音回荡在洞穴之中。可惜,他没有赵令僖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是于半睡半醒中遥遥听闻,饶是长期弹奏,亦只能记下这一鳞半爪。
待几个片段演过,他心中已完全平和。
庆愚捋须一笑:“巧了,虽只有几截片段,但这曲子老道却熟。曲名《灵息》,为我教祖师所创安灵曲。但因技法太难,渐渐被束之高阁。张钦差可先听老道弹奏一遍,随后再行释梦。”
意外之喜,令张湍措手不及,他忙将瑶琴奉还,身子稍向前倾,细细聆听琴曲。逐渐淡化缺失的那些音调,再度回响在脑海中。
只是可惜。
可惜庆愚天师技法虽熟,琴音却不及那位琴师。
最后一音落下,庆愚再问:“张钦差心觉如何?”
张湍恭维道:“道长琴技高超,如此晦涩曲谱,却能流畅演奏,湍万分钦佩。”
“不如张钦差远甚。这调子,老道只是弹个响,张钦差几个片段,却能令人闻之忘机。”庆愚摇了摇头,将瑶琴搁置一旁:“老道请张钦差奏琴,除了一饱耳福外,还有一个原因。这琴声,是钥匙。”
“请天师示下。”
“水为镜,不假。但水亦为囚。先天六十四卦之一,困卦,主卦是坎卦,卦象是水。张钦差梦在水中,是自缚水泉,却难自解。至于热汤热潮,皆为表象。依张钦差所言,是时为冬,房中炉火旺盛,惊醒之后一背热汗,此极为现实,梦中热潮,便为照应。”庆愚循序渐进,抽丝剥茧,娓娓道来:“更何况,张钦差曾困于水牢受刑,又于水上囚笼受罚,桩桩件件,皆将‘水囚’刻入心中,因而困于水泉无法自拔。”
张湍仍有困惑:“若说水牢为困,早已有之,因何在檀苑中方才生梦?”他在内廷被折磨许久,长长久久皆无此种幻梦,偏偏于檀苑生梦,百思不得其解。
庆愚回说:“是契机。檀苑之前,张钦差虽受外力影响,但心志坚定。即便曾于笼中投水,心志未改。但在之后,其实张钦差曾有动摇,却不曾察觉。”
“动摇?”
离开囚笼,被锁檀苑,之间唯有一日安宁。那是他入内廷之后,难得的温柔光景。
“一夜对弈,令张钦差松懈了。”庆愚声音放轻了许多,“历经酷刑、屈辱、寒冷、死亡,这世间一切于张钦差来说,都如刀山火海,忽然置身春暖花开之中,总令人难守心中关隘。”
庆愚抬手,轻轻点在张湍心口,又点上他额间:“春暖花开令你柔和松懈,靖肃公主本是仇敌,却因环境与对弈,你放松了警惕,潜意识中将她化为故友。因那时,唯有友人出现,才能让你身处春暖花开,而非天寒地冻。你将她视为友人,以为自己亦是她的友人,难得正常的生活让你松懈,放下了所有的抵抗与防备。”
张湍默然。
细细数来,那是他自二入内廷开始,唯一的正常生活。作为一个正常人被对待,被尊重。
“正当你依恋此刻温暖之时。却被送入檀苑。如坠冰窖,如临冥司。从前所有的坚持变得不堪一击,被轻松瓦解。那些困扰你的,令你畏惧的,如附骨之疽,攻入心府,攻入意识,令你再难抵抗。幻梦由此而生。”庆愚柔声说过,停顿些许时候,才又开口:“所以梦中被困,无论是无穷无尽的热潮,或是无限宽广的红绸,都是困锁你的囚笼,是令你无尽挣扎的锁链。”
“可我想看到红纱之后的影子。”
“红纱之后,即为自由。”庆愚心中轻叹,语调却无波动:“因为你心中知晓,能够将你从囚牢锁链中救出的,唯有那个影子。”
张湍话中苦涩:“天师想必已经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