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37节(2 / 2)

殿前御史 扫红阶 2774 字 6个月前

    虽将平生说尽,但他仍未将自己对那道身影的猜测告知庆愚。

    “老道自张钦差所说过往中,自然可以推断。”庆愚细声抚慰道,“张钦差不必太过介怀。正如老道先前所言,幻梦得以成功侵袭,是因你心中有了动摇。而动摇的根源,就在那夜棋局。是她将你自囚笼中释出,是她予你温暖。所以,那道身影只能是她。她就是你心中的钥匙,走出水囚之局的钥匙。”

    张湍茫然道:“囚我者,她;救我者,亦她?”

    “她能救你。”庆愚探手拨动一根细弦,“琴音亦是钥匙,可抚平情绪。但恕老道直言,琴音救心不假,倘若尔身仍在樊笼里,心得救,亦是徒劳。”

    张湍疑惑:“天师修道修心,怎会作出如此论断?”

    无论佛道修行,皆求超脱肉身凡胎,道家所求更是逍遥自在。拘泥于肉身所在,实不似道家所言。

    “世人谬赞,云老道已三花聚顶、来日即可飞升。”庆愚忽而自嘲,“但老道心知,一副残躯,再修十载二十载,若无机缘,亦会枯朽老去。修道之人尚难超脱肉身,何况凡夫俗子?肉身所在,亦心之所在。求一时心中解脱,不过是自欺欺人。”

    张湍不置可否:“多谢天师赐教。湍尚有疑问,此前做梦,虽有类似,却绝无相同。因何此梦常常侵扰?又如何摆脱?”

    “张钦差对此梦境万分抗拒。一分抗拒便是一分在意,万分抗拒即为万分在意。如此在意,便是百般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植入心海深处,于半睡半醒之时,自是反复袭来无有休止。”庆愚开解道,“《灵息》琴音有安灵之效,近些时日,张钦差宿于清云观,每逢入夜即可来后山,老道可为张钦差抚琴。”

    张湍感激道:“多谢天师。”

    “但入老道所言,琴声救心只在一时。若要得完全解脱,锁钥仍是梦中之影。张钦差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其中想来道理不难理解。”庆愚起身,需抬张湍手臂,将人送出洞穴。

    张湍深深一拜道:“多谢天师不吝赐教。”

    庆愚转身回洞府之内,其声遥遥传来:“谢字老道收下。张钦差公务在身,又病体缠绵,不宜劳累。早些休息。原南宛州万千百姓,全倚仗张钦差为他们说话了。”

    风禾子恭恭敬敬送庆愚离去,而后携张湍返回。后山空旷平稳之地,皆有随队官员、护卫营帐,簇簇火光在前引路。

    将至清云观时,忽然有人拦住去路。

    风禾子提灯照去,揖道:“南陵王。”

    张湍稍觉诧异:“七殿下——南陵王殿下怎深夜入山?”

    “我在此处等你。”赵令彻支走风禾子及另一名道士,随即搀扶张湍行至一旁老树下。

    老树根茎破土,恰成座椅,张湍摸索着坐下,问道:“南陵王是为县志之事而来?”

    “非也。我知县志载有各地人口,长则二十年一修,短则三五年一修。比对县志人口与如今在籍人数,即可大概推出去岁蝗灾宛州死亡人数。既得了数目,又稳住师蕴,舒之费心了。”赵令彻先做称赞,随后又道:“但今天,我是为另一事而来。”

    张湍稍一思忖,隐约有了猜度:“是为公主而来。”

    “舒之聪敏。”赵令彻赞道,“不知舒之在内廷已将近一载,可知却愁闺名?”

    “公主名讳,知之则为不敬。”

    赵令彻意味深长道:“今日闲谈,舒之听听就可。却愁于玉牒所记姓名,是为‘令僖’。”

    作者有话说:

    老赵家这代字辈男从令、女从时。

    那么阿僖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呢

    ? 第46章

    道观居处简陋,虽经次狐费心收整布置,夜间仍难安眠。次日鸡鸣鸟叫一响,更是彻底没了睡意,昏昏沉沉更衣梳洗,满腹怨气见过庆愚,说了些什么全不记得。临近晌午,昨日去寻宜巽小道士的护卫回禀,宜巽采药时不慎跌滚下斜坡,摔断条腿,已简单处理过伤口。

    护卫将宜巽抬到后院,她正坐在阶上看另一护卫驯蛇。蛇是昨夜抓到的,一早听到御厨议论如何炖汤,正是无聊,便命侍卫将蛇带来给她瞧瞧。蛇头扁方,直立起身时威风凛凛,一双眼睛远远与她对视,毫无惧意。

    “公主娘娘,药——”宜巽气息奄奄抬起胳膊,手中抓着几株草药。草药送入御医手中检验,确是些民间土法,或熬煮或捣碎或烧成灰烬,用来沐浴有解乏功效。

    “好好给他治病疗伤。”心情稍好些,提起精神,便传令下去命各级官吏将整理好的账目明细送来。

    一箱箱账册抬进大殿,午饭刚一撤下,张湍就由道士搀扶着进入大殿,等待着翻查账本。赵令彻则借口在山中打猎没来。看着箱中满满当当的账本,她打了个哈欠,招次狐随意挑出一箱挪到脚边?????。

    张湍眼疾未愈,不能视物,她早先许诺念给他听,今日依约兑现。

    先拣出的是宛州县城去年七月记录,县城内设放粮、施粥点位七个,每日早晚两次,发放人次、发放数量,早晨出库、傍晚入库皆有记载,一条条念过颇耗时间,次狐在茶水中添上蜂蜜润喉。

    念过一旬记录后,张湍温声叫停:“记录庞杂,不急于一时一刻,公主可暂歇些时候。”

    她将账册放下,喜形于色:“我正要停下。账册数目太多,先将这十天的出库、发放、入库、余量分别做出总计,以后都是每十日算一组,结果另录。每一县从去年五月至八月,可列十二组数。宛州下辖五县,其中三县全数遭灾,两县部分遭灾,皆有账目明细送来,共计便是六十组。1”

    张湍诧异听完,赵令僖能做此番安排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公主巧思。”

    “从前帮皇后看过一阵子内廷开支账目,一本本账册翻着心烦。”她招次狐送来算盘,“但将所有项目开支换成金银,再划段分别算出领取及支出总量进行核对,就省事很多。”

    “公主若信得过微臣,无须再打算盘。”张湍将聆听账本明细时心中计算数目道出,包括宛州县城七月初库房粮款余量、七月上旬发放总量、七月上旬接收赈灾粮款数目以及七月上旬结束库房余量。2

    她将张湍所述录下,再遣次狐拿着账本算盘核算,最终结果与张湍所述无异。这才安心抛开算盘,继续念七月中旬记载。

    三个时辰过后,两人将宛州县城七月账目厘清。

    她拿着七月所录三组数据比对:“宛州县城七月账目无错。收起来吧。晚膳好了吗?”

    次狐笑应声道:“已备好了,今日公主辛苦,奴婢特意问了风禾子道长,后山冒了不少竹笋。几位御厨挑了些鲜嫩的,炖汤做菜,给公主润润喉咙。另外,后院菜园中还种着些新鲜的清肝明目的菜,南陵王猎到雉鸡,一并处理了,就等着公主忙完传膳呢。”

    她将纸页笔墨及账册推到一边,下令传膳,一旁张湍起身告退,却被她拦下:“今日有功,赏你同席。将那些道士寻来一个给他布菜,待用完膳,余下的菜,依着那老道士的意思,赏给他们吃了。”

    张湍没有推拒。

    昨夜自与赵令彻浅谈后,他一夜未眠。玉牒之中,赵令僖与各皇子同列,赵令彻只说一句:“少则封疆为王。”后一句呼之欲出,赵令彻却搁置不提,转而又道,即便仅为太平时代一位公主,但她手握权柄,上可以私印代国玺,下可任意处置地方官吏,倘若心无是非,实为灾祸。赵令彻以兄长之名,请他循循诱之。

    他对后一句话心知肚明。

    少则封疆为王,进则登基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