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她沉吟许久,本想拒绝,可看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最终柔声笑道:“你们吃苦受累好些日子,养一养伤病,等精神好了再来帮忙。”
“娘子,”远处角落有一女子吞吞吐吐,犹豫再三道:“我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她走上前,躬身将近处几人扶起,后边的人不愿让她受累,自行爬起身来,同时让开道路。她走到那名女子身前,扶着她的手臂想将人搀起,那女子却刻意躲开,摇摇头说:“这事我跪着说才心安。如果娘子不想听,我就不说。”
“你的礼我已受了,岂能不听,站起来说吧。”
女子迟疑再三,最终缓缓起身,低声道:“这事能不能私下里说?”
她转身看向众人道:“你们都先回吧,记得养好身子,善堂还等着你们帮忙。”
等人散尽,她带着那女子入善堂坐下,端盏热茶,令其放松心身后缓缓道来。
“我家妹子,是被她丈夫送给寨主的。”女子刚说一句,肩背便不住发抖:“托娘子的福,人囫囵救了回来,可是回家后,她丈夫不肯要她。说她被山贼们糟蹋过,不干净,不配进家门。我家妹子一晚上投了两次井,我怕她再想不开,把她捆在床上。娘子——”说着,那女子又跪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求娘子想想办法。娘子连那些山贼都能制伏,帮帮我这可怜的妹子肯定不是问题。”
凝眉听完,她将人扶起后道:“你先回去,将你妹妹带到善堂来。”
白双槐领命套上马车,带着那女子回家接人,出门时与张湍擦身而过。
张湍抱着几叠宣纸,手提竹篮,篮中是笔墨砚台。他将东西交给撷春后,听说刚刚门前道谢的事,暗自欢喜片刻,便登楼去寻赵令僖。
赵令僖知他回来,正在楼梯前等着。
她垂眼看着张湍拾阶上楼,直到他在两级台阶下停步。
“张湍。”
张湍轻抬双眼,微微仰视着近在咫尺的她。
“你回来时遇到小白了吧。”声音低缓,带有些许疑惑:“是名从寨子中带回的女子,她妹妹也被抓入山寨,回家后被丈夫嫌弃,心伤之下自寻短见,好在是人救回来了,却仍想不开。”
他的呼吸愈发轻缓,几近屏息。
“她丈夫觉得她脏。”她低眼看去,“你呢?”
记得张湍也曾数番寻死,是以心觉好奇。
忘记是何时起身有俗欲,而她心中所有欲望从来不加遮掩,故而设檀苑、训檀郎,以觅欢愉,以作纾解。她不在意那些檀郎是否心甘情愿,因最终能侍奉于她的,皆是心甘情愿。于她而言,寻欢作乐与世人争名逐利并无区别。人不厌金银多、不惧名利高,又岂能忌心中欲、色中相。
倘若无忌,便无肮脏洁净之分。更不应因此寻死觅活。
“公主。”张湍低首垂眉,“史书刻有数千年,何必论一时对错。”他亦茫然,心中空荡,没有答案。他不知她是何意,却生怕叫她难过。她的过往,世人尽知,他曾因此心觉耻辱,又曾因此心怀嫉恨。他不敢认下自己曾以权谋私,将薛岸等人发配蛮荒之地,更不敢回忆,昨夜自己是以何种心情置晏别枝于死地。
是他擦去血污的动作叫她生疑吗?
“非是净污之辩。”他又仓皇低声,“是嫉恨,是湍,心有嫉恨。”
似乎答非所问。她忽而想起淋了满身的血污,和他执着擦去血迹的动作。他不是疯癫,他神智异常清醒,直至此时此刻都清醒至极。
“嫉他什么?又恨他什么?”
袖间双拳紧握,他几乎将牙齿咬碎,最后泄了力:“心有痴妄,故生嫉恨。”一经开口,便松了口气,继而又道:“净污是假,嫉恨是真。人皆有独占之心,难容他人染指。”
“独占。”她俯身贴耳,“你说,你想独占本宫?”
吐息如手,乱他心弦。
心中思绪千回百转,最终,他吐出一字,语气坚定,而后抬起双眼。
“是。”
自雪夜宫变,鸩酒入喉,情思狂涨,自此覆水难收。
是他曾怯懦迂腐,圈禁于史册经书,心有所思,而口不敢认。
心中嘲声沸腾,不止不休。悦琴音为风雅,悦情|欲为低俗?荒谬。至今日,他才敢将心念剖开。他张湍,自始至终,都是因情|欲所导,落足迷梦泥淖,继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克己复礼令他困身水牢,他将琴弦视为稻草。水中稻草,岂能救人?驼身稻草,岂能杀人?
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过是顺水推舟。
凭欲生情亦为情,因何为之羞?因何为之耻?
“是。”他再言之,蓦然探出双手,将咫尺外、心魂中的她拉入怀中。他将人抱起,开合房门,极尽温柔地将人送上床榻。
她坐在床边,稍有愣神。她从未想过,他会有如此笃定的陈辞。好似从她离开皇陵,被他劫马带回王府那刻起,张湍就不再是她知道的张湍。
他抬起她的手掌,轻按在自己喉间。
“早已立誓,生死由你。”他沉声低语,嗓音边缘仿佛带着雾气。他吻过额头,吻过眉心,吻过鼻尖,吻上双唇。占有是野兽本能,人亦为兽,本性如此。他亦如是。
扣结绑带在他指底逐个散开。
——他想要无穷无尽的占有。
“张湍。”喉间手掌脱力垂落,带着水音的低唤在他耳边响起,“张湍,等等。”
他睁开眼睛,满含情意的双眼深深望着她,对她将出之语倾耳聆听。
“孝期未毕。”她回望道,“你我皆是。”张湍父母过身刚过两载,先皇驾崩仅去一岁,他们本都是戴孝身,何以窃云雨?
倏忽风来,吹开房门,眼中情思渐次消去。
他醒了神。
“抱歉。”他仓皇站起,背过身去,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