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鸡鸣,天际晨光未亮,她便张开双眼。目光扫向门窗,无丝毫光亮。她起身拉开那扇残破的木门,听到猎猎风声。
天边,第一缕阳光终于落下。
荒庙前,二十七人整齐列阵,风过衣摆猎猎作响。
从银州城外山寨,至鹃啼镇外荒庙,无一人缺席。
她由衷笑起,旋即郑重抱拳,迎着不断倾洒的阳光,向他们庄严作礼。
回到土屋,个个激情洋溢,只差当场斩木为兵,攻进京城。她心中喜悦,一面应和、一面安抚,等到众人情绪暂时平定,方将自己的安排说出。
“起事并非儿戏,将来迎击千军万马,只有我们肯定不行。要召集人马,我就不能在这儿久留。好在这些薄田虽贫瘠些,但每年种菜种麦的收成,足够你们维生度日。我走时,只带小白一人即可。从前晏别枝虽教过你们排兵布阵,却都是五城兵马司的路子,多用于守城、巷战,不适于来日起事的攻城掠地。阿宝留下,可以带你们学习兵法、日常操练。至于时机何时到来,此刻我也说不准,但凡事预则立,做好准备,才能有备无患。”
文素不舍道:“阿喜姐姐要离开我们吗?”
“留在原地,就只能原地踏步。”她温声回答,“前路生死难料,倘若我出师不利,死在外边,你们留在此处,也不会被我牵连。”
文素不禁垂首抽泣。
经几番争辩,众人最终被她说服,留在原地等她消息。隔日,她带着白双槐启程,庄宝兴和齐七、文素一同,送行二十里地仍不愿回。
道边烟柳垂丝绦,她停住脚步,折下柳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三人低声轻叹,旋即再三道别。转身分别前,庄宝兴蓦然忆起,又问:“娘子,那些信呢?”
自抵鹃啼镇落脚以来,每隔两日,便有银州城来信,是张湍所书。
——她从未拆过。
“你代我收着吧。”
“这事,不告诉张大人吗?”
“他终归是要回朝复职的。”她挽着柳枝,“我与他所求,注定殊途。”
张湍想要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可她回朝注定要起战祸,与其将来为难,不妨就此别过。何况,那些分别的话,她好似已说不出口。还是悄悄离开吧。等他觉察时,早已天各一方。不得常相见,不知相思苦。不知相思苦,便可心无伤。
夹道垂柳飞絮飘扬,如烟似雾。她带着白双槐,走进迷雾中,向着前方去。除她之外,无人知晓,她要去往何方。
因有意走访各地民情,两人未乘车马,一路步行,四月底才到陵北边界。趁她歇脚时,白双槐四下查看,恰寻到名樵夫可问问路,得了消息便忙不迭回去告知赵令僖:“娘子,再向前就进红鹿平原了。”
“沿着红鹿平原与原南交界走吧。”她擦擦额上汗珠,“稍绕远些,但好在稳妥。”
“娘子要去永苍还是东岭?”白双槐仍觉好奇,一路上,她只带路前行,却从未提过目的地。
向东横穿红鹿平原便是永苍,永苍之东即是东岭。永苍有粮,禾丰粮仓便在永苍,若要起事,粮草军需必不可少。而东岭被世人称为蛮荒地,夏日湿热,瘴气丛生,冬日严寒,冰封千里。除却州府夏城稍显平和外,其余地带环境恶劣,高山深峡、密林沼泽应有尽有。朝中常将派去东岭为官视作贬谪流放,凄苦不亚于漠海边疆。
但东岭夏城,有前三皇子赵令徵。
赵令徵自幼痴愚,先皇不喜,故而养在东岭夏城,格外拨出二百精兵常驻夏城,以作护卫。
她喝口冷水,将水壶递给白双槐道:“永苍。”
“是要去禾丰?”
“因何做此判断?”赵令僖含笑侧目,眼中带有赞赏。她确实要去禾丰县,却没想到白双槐竟能猜出。她将庄宝兴留在鹃啼镇,是因庄宝兴较白双槐心细,留在那里能帮她时时安抚那些兄弟。
白双槐抱着水壶喜不自禁:“禾丰有粮仓,咱们谋事,可缺不得粮草。”
闻言,她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如今加上我,我们才不足三十人,强行去禾丰粮仓只会走路风声。”
“不是要粮?”白双槐低头细思,“那是……禾丰驻军?”
“正是。禾丰驻军中有名主事,叫做方袭,是赵令律的门客。赵令彻谋权篡位,赵令律横死皇陵。方袭心中必有怨气。见着他,或许能谈一谈。”
白双槐恍然,经赵令僖催促饮水解渴后,便又上路。
再行两月有余,两人扮作夫妻进入禾丰县城,租了间旧屋长住。每日白双槐出门寻找活计,赵令僖则在家中织布等待。直至军中兵将休沐,进县城吃喝取乐,白双槐设法打探,大半月后才确定方袭现今仍在禾丰。
赵令僖已织满一匹布料,交予白双槐贩与布庄,换来银钱尽数沽酒、买肉。次日清晨,两人带着酒菜到禾丰驻军外围,酒菜贿与守卫,只说家中缺钱,想在军中寻个差事。守卫见赵令僖虽灰头土脸,但听其柔声细语,不免心生怜惜,便说平常军中不缺人,只在年节时候会觅些厨子妇人帮衬,再过几日就是中秋,早两日去禾丰县城满裕酒楼等着,说不定会有机会。
眨眼便到中秋,赵令僖如愿进入营地,伺机摸到方袭帐中。
中秋夜,军中载歌载舞,饮酒吃肉,至子夜时分,两名士兵扶着醉醺醺的方袭回帐。士兵点灯倒水,看方袭摆手示意,方才退下。
赵令僖藏身暗处,见方袭虽有醉态,但尚算清醒,这才幽幽开口:“《六韬》有言:‘智而心缓者,可袭也。’1方将军,可还记得此句?”
方袭正要解衣,闻声警惕,刚要唤人,但听其所言,怔然愣神。
他原名方律,得前太子赵令律赏识,招为门客。他心怀感激,便借口犯讳请太子赐名,太子察其品性才能,告诉他:“将有十过,中有智而心缓者,智而心患者可袭也。你是将才,可惜性情太柔。今后名之曰‘袭’,时常自省,自我告诫,来日前途无量。”
此事他从未告知旁人。
“你是何人?”方袭端起烛台,向着暗处探去。
赵令僖从容现身:“不知方将军可认得出我?”方袭曾为东宫门客,她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见过自己。
方袭举灯照去,火光铺上她的脸庞。虽形容落魄,衣衫朴素,但面容俏丽,气度不凡,且有些许熟悉。方袭苦思冥想,不久后,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她的相貌与已故前太子赵令律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皇亲国戚。如此年纪,如此境地,又偷偷摸摸潜入军营,或许是先皇后表亲,又知太子赐名之言,或是得前太子妃之命前来。
“面生。”方袭脸色未改,“我与姑娘,应未见过。”
“虽不愿挟恩图报,但太子死得蹊跷,皇太孙处境艰难,不知方将军可愿施以援手?”
方袭不动声色,反问:“太子于皇陵投缳自尽,哪里蹊跷??????”
“原来如此,我懂了。”她伸出双手,“请方将军将我绑了,即日槛送京师,也好借此向窃国逆贼表白忠心。”
话音落下,两人俱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