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篡史(1 / 2)

1.

    “你这么长吁短叹,倒像没见过他似的,”前桥道,“就连敏都百姓都评价他‘凶残暴戾’,你与他相识已久,不会才知道吧。”

    卯卯皱眉道:“相识已久,是因着家中的关系。贵妃与我母亲是同乡,我和三殿下也总在时节庆典见面,因男女之防,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我又去哪里知道他的性情?”

    前桥奇怪道:“你没怎么与他说过话,却听得出他家臣的声音?”

    卯卯哭笑不得:“贵妃与母亲来往赠礼,都是托付这位林渠来府走动,我常听他的声音,也就记住了。”

    原来是这样,幸亏她与老月豺有来往又不熟,才能获得免检资格,又不至于揭发自己。如今看来,对卯卯出手相助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卯卯也逐渐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道:“你在我这儿多住些时日吧,我去帮你打听‘十二寸玉’解药的所在,抑制毒性只是权宜之计,唯有根除可免后患。”

    ——

    2.

    自父亲亡故后,平国公府由母亲主事。卯卯身为独女,却在大事小情上做不得主,连留下前桥居住也要获得母亲准许才行。

    好在国公夫人好说话,又对女客几无疑心。她不会荆语,听卯卯介绍客人是慕名参加节典的荆国商人,再没细问,叫下人拾掇出干净的客房,叮嘱了卯卯几句,就叫她们回去了。

    “娘说敏都最近不太平,我表哥刚刚遭人殴打,街上也有人大肆缉盗,老金年纪大了,难免照顾我不周,娘叫我们近日不要出门了。”

    这位好心的国公夫人大概想不到,敏都诸多不太平的始作俑者就在面前,入住于她安排的客房。趁下人收拾房间,卯卯拿来漂亮的小瓶子和一篮针线,要给前桥剪绒花做装饰。

    “这房间闲置许久,看着单调,不如布置些彩色绒花,配上香薰,定教你心神康宁,心情愉悦。”

    前桥怕她白费力气,忙道:“我躲过这阵就走,倒不必如此费心。”

    “母亲孀居以来,几乎只同舅舅一家来往。家中很少待客,我也许久不曾邀请朋友啦,”卯卯道,“就当我想热闹一下吧,况且这是我做贯之事,并不费力的。”

    她都这么说了,前桥只好客随主便,看卯卯熟练运剪,两人闲聊打发时间。

    “那日同行的侠客,就是你夫君吗?”

    她指的应该是成璧,前桥道:“是我夫侍……之一。”

    卯卯顿时红了脸,垂头剪了朵绒花后,才接着问道:“那你有几夫侍啊?”

    怕说真话吓到她,前桥好心地给答案打了半折:“大概八个。”却还是让卯卯吓了一跳:“八个!”

    “也不是。”前桥科普道,“其中只有两位能叫‘卿子’,也就是被家族承认的夫侍,其余都是‘使奴’,没有名分,类似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卯卯接话道:“通房丫头?”

    “对对对!”前桥点头,“通房仆役,就是这个意思。”

    卯卯的脸更红了:“这么多男人,不会争风吃醋吗?‘一山不容二虎’,想来两个卿子经常打架吧?”

    在卯卯的想象中,她大概像个金元宝,成日被几个男人抢来抢去。前桥乐了:“总体上相处和谐,虽然有时抱怨,可他们不敢闹到我面前来。”

    “为何?”

    “谁敢闹事,就是损了我的面子,我不容他。”卯卯好奇的模样激发了分享欲,前桥又道,“我那正卿就是个爱使性子的,酷爱耍威风欺负人。有次我忍不了,把他打包扔回娘家,他哭着央求我,他母亲也连连向我保证,我才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此后他就安分守己,不敢造次了。”

    这些话有夸大之处,也算没偏离事实太多,卯卯眼睛都听直了:“竟是这样?那他们会因宠爱多寡心生不满吗?若你冷落了某人,他会不会离家出走,去找别家女子了?”

    “找别人?是指不清不白跟着别的女人吗?荆国女子放着大把好男人不要,捡出轨的破烂做什么?”前桥摊手道,“再说有什么可不满的?既被冷落了,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花心思改正问题、提高自己,才能把妻主留住嘛。”

    卯卯呆了又呆,苦笑道:“你说的这些,我简直不敢设想,大概只有荆国女人才说得出了。”

    “荆国男人也这么说。他们在男德方面的自我约束之强,连我都望尘莫及。”前桥由衷道。

    “等等,钱姑娘,我还有个问题,”卯卯小声道,“听闻荆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可若孩子并非自己的血脉,夫郎又怎会尽心抚养呢?”

    前桥能理解这些疑问,也能听出卯卯没有恶意,毕竟它们也曾萦绕自己心头,没想到现在的她晋升荆国代言人,给别人做科普了。

    “因为在荆国,生育和抚养是分属母亲、父卿二者的职责。谁在抚养时出力多,自然与孩子更为亲近,无论有无血缘关系,都会获得孩子的依赖和认可。当男子年迈、无力侍奉妻主时,就要靠孩子保障晚年了,如此一来,谁敢不在抚养中尽心呢?

    “子嗣从母亲处获得生命,从父卿处获得关爱,这样才能健康成长、真诚侍奉双亲。若只因某人是名义上的父,即使他毫不出力,为人子也必须孝顺,那未免太悲哀了。那些不想付出的父卿,就让他晚年凄惨好了。”

    卯卯消化了一阵,才默然点头,前桥笑道:“荆国和兴国毗邻已久,难道你从未听闻荆国的文化吗?”

    “这么说吧,自打我学了荆语,才知平日里听到有关荆国的种种,与真实情况截然不同。”卯卯摇头叹息道,“国人口中的荆国淫乱放荡,女子玉体横陈,不知羞耻,群男轮宿,以此为乐,听得怕都怕死了。身为女子,少有机会走出国门,用这些话可以唬住人的,若女子都知晓在荆国活得多么自在,谁还留下做贤妻良母呢?”

    哎,终于有个明白的兴国人了!前桥受够一路所见的刻意抹黑,没想到在敏都会碰上心明眼亮的姑娘。

    卯卯是个可造之才啊!或许与她会说荆语有关。

    “对了,你荆语为何说得那么好?我来兴国许久,遇见不少自称懂荆语的商人,可他们没你说得流利。”

    卯卯对这赞美十分受用,开心道:“我对荆国很感兴趣,一开始条件有限,只能自己偷偷地学,后来家中来了个玉龙籍贯的绣娘,她荆语说得好,我又同她学了许久。”

    “是这样啊……”

    荆国幅员辽阔,各地口音微有差异。觐坞民众怎么说话前桥不是没听过,同京都正音并不相同。与其说卯卯的语言师承玉龙,不如说更像京都——也可能是那位绣娘走南闯北,乡音淡化的缘故吧。

    “听闻京都繁华气派,五水原风景秀美,南郡更是奇峰美泽,气候宜人,钱姑娘去过这些地方吗?当真如此好吗?”

    她提到的地名,只有南郡前桥还没去过,想到乐仪总将家乡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想必也是名不虚传。于是点头道:“荆兴两国景致不同,或许你很难想象这些风景,你若来荆国做客,我定带你实地游览一番。”

    卯卯摇着头,语气怅惘道:“可惜我今生都没机会去这么远的地方了。”

    “你是家中独女,夫人不放心你独自出门吧?”

    “与其说身为母亲担心女儿,倒不如说替未来的婆家看着媳妇。”卯卯惨淡一笑,“在我们这儿,未嫁女子几乎不准出门,像我这般能读书识字者都是少数。若非母亲对我格外宽容,我会一直在府里待着,直到出嫁为止。你可知我最远去过哪里?是敏都的西城门,匆匆看上一眼,就回去了。”

    想到两次见到卯卯,她都躲在密不透风的轿中,若非上次发生意外,她也不会抛头露面。

    这惆怅有点眼熟,前桥总觉得在哪见过,后来才想起自己身边也有个胸怀天下山河,却只足践京都之人,去个玉龙雪山都值得他高兴半天——如此一来,也因着对梁穹的理解,更心疼卯卯了。

    “不过,我也可以当我去过荆国啦。”卯卯狡黠地眨了眨眼,面上愁云消失一空,“我有个宝贝,你要不要看?”

    前桥点头。她便派人去房间取来一个装饰精美的圆筒,解开搭扣,露出里面的卷轴,双手捧着递给前桥。

    前桥小心展开,发现那是一份荆国山川图,精度差得像旅游纪念品,只在关键处以小图绘制风景,标出位置和地名。卷轴内另有一张薄纸,好似从图上描拓的,除原图线条外,又密密麻麻附加了许多注解,手绘多条河流和城镇。

    卯卯笑道:“这是我根据书中记载猜的,有些地名只有大致方向,不知具体位置。但我时常看着这张图,想象荆国是何样风景,在梦里去了这些地方一遍又一遍。”

    两张图纸张洁白如新,显然被主人精心收纳。前桥这下确定了,卯卯大概是个难得一见的“精荆分子”,她对荆国的热忱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也时常会想,这样一个国度是怎样运行的?皇帝是女子,大臣是女子,领兵打仗的将军是女子,为何女子如此柔弱,却能做王侯将相呢?每每问父母,他们总会说出荆国好些毛病,说那是夕阳政权,即将覆灭。”

    她的目光从卷轴上移开,转而看向前桥:“可这么多年了,荆国还是好好的,不断失去领土的是谁呢?是兴国,还是兴人用傲慢筑成的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