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主与公卿之恩爱,被两人身体力行地传播开来。
她们婚后高调偕行,四处游玩,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加之公主为表专宠遣出十余使奴,凡此种种,任谁都要说声“公主专情,公卿有福”,然而赵熙衡仍隐隐有些不满。
事情的导火索还是东院之争。
平日公主府处理内务往往加盖公卿之印,众人找梁穹惯了,凡签名盖章还去东院。可总目账单要汇公卿知晓,以备皇元卿查问,此事梁穹无法越俎代庖。
一日赵熙衡陪公主玩到兴满意足,回来听了禀告一头雾水,详细问罢公主府处事流程,才知有方副牌仍放在梁穹处。
此事问魏留仙,难保又被她搪塞回去。她觉得公卿庶卿谁出马,事都一样办,交给梁穹还能挤出时间供两人娱乐,赵熙衡却不这么想。
公主府内政也是实权,怎能旁落他处?
于是他找到东院,开门见山道:“你那牌子该还我了吧?”
梁穹料到会有这场争执,泰然答道:“公主安排在下仍住东院理事,公卿不妨先与公主商量,若公主有令,在下一定遵从。”
“她让你住在东院,也让你理事,可曾亲口对你说,公卿牌证也放在你处?”
魏留仙确实没说,梁穹无法辩驳:“没有。”
“或许公主一时忘了,”赵熙衡皮笑肉不笑道,“既然庶卿不知谁该掌公卿之牌,不如随我请示公主吧。”
他只要牌子,没说要权,魏留仙没理由不给,只是牌子易主后,权柄旁移还有多远呢?
赵熙衡收回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副牌,望着梁穹离去的背影,对魏留仙道:“你既为我遣散诸多使奴,为何还要留着这两个男子?”
“梁庶卿是皇姊赐婚给我的卿子,江成璧是我母皇亲选、皇元卿考校后任命的亲卫,”魏留仙道,“你想让我休了他们两个,得向皇姊和皇元卿请旨呢。”
赵熙衡哼哼道:“好,一个个都有背景,那就唯有留着咯,你还打趣我做什么?”
魏留仙垂头笑笑,突然道:“其实府中除他二人外,还有一个,是你旧识,你要不要见他?”
赵熙衡还有什么“旧识”?表情忽地严肃了:“陆阳?”
“是啊,”魏留仙轻描淡写道,“我不知如何处理他,你来决定吧。”
她留着陆阳,本就是为试探赵熙衡的态度,而对方的回答毫不犹豫,甚至一点后路不留。
“太子之人不可留,杀之为妙。”
魏留仙于是不再多言,唤来成璧,让他寻三名好手,进了陆阳院子。将人解决后,“尸体”装在木头箱里抬出城掩埋。
透过箱子的缝隙,前桥看到陆阳紧闭双眼,头歪在一边,脖子被拧断,然而她们还不知道,这对于陆阳的身体,仅能造成一点伤残而已。
总之赵熙衡对太子旧部并不手软,魏留仙甚为满意,随后唤梁穹着手筹备搬府至春台之事。
既是她指定梁穹做,赵熙衡就不相争,却酷爱去梁穹身边“视察”。每当庶卿处理要事,他就拿起一旁的记档和账册翻看,也不避嫌,有不懂处直接询问梁穹,问出答案才肯罢休。
连日“盘问”下,公主田宅、私产,甚至在外养了多少伎子,他都一清二楚了。认真求索的态度令梁穹都心生感慨——要是成璧有这等好学,自己也不至于劳心劳力。
其后又过数日,梁穹终于拟定几处合适的宅子,报告魏留仙定夺。魏留仙将图纸看完,突然幽幽问道:“我大婚前日,府中有访客吗?”
梁穹意识到她可能是从门奴处得知了孟筠行踪,便也不瞒她。
“是。”
“他只想见你一个?”
梁穹微微犹豫,还是答道:“是。”
“你信不信,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魏留仙无奈一笑,指着某张图纸,突然转了话题,“我觉得这块地不错,届时去了春台,可以再谈谈价钱。”随后竟再不提孟筠之事。
似乎正牌的去向也就此打住,魏留仙并不愿多问,又或者默认了孟筠的决定。
时光飞逝,眼看出发在即,梁穹又不免想到宁生。起初留他在外邸,是为等待魏留仙念及旧人的时机,然而这机会怕是等不来了。
他曾每隔三日就向留王旧邸发信询问宁生现状,每每都得回应,近日却没了动静。梁穹府务繁多无暇脱身,便命心腹走访,将公主即将去春台之时当面告知,谁知那人去了半日,回来后称宁生不在。
“两日前公子对管家说,要出门买件衣服,随后再未归来。”
买衣服两日不归?这让梁穹有些心慌,派人暗地查访宁生的去向,终是无果,眼看迁府之期已至,只好专心为出发准备。
就在收拾书房时,他从架上看到一处旧年私档,似乎是赵熙衡看罢随手放在此处的,想到内中记载行房与陪侍记录,梁穹面上有些烧灼,草草将内容过了遍眼,突然瞥见那上面的一行字。
某年某月,赏使奴宁生留王旧邸。
前几日赵熙衡曾向他打听过公主私宅,他特意没提起留王府,难道被他瞧出端倪?
宁生失踪,会与赵熙衡有关?
一切只是猜测,没有证据,如今即将离开京都,梁穹亦是无从查起。
——
2.
皇姊用一纸调令掩盖了魏留仙想远离权力中心的意图,对外宣称调公主去春台监督商贸。
迁居那日,声势浩大,魏留仙家底阔绰,竟有二十几辆大车随行。
她和赵熙衡同乘一辆马车,梁穹则与成璧一起。中途停车修整时,押送后车的仆从都来向梁穹汇报情况,赵熙衡透过车帘见了,对魏留仙道:“你用他习惯了,其实我也可以做好的。”
魏留仙打了个呵欠,慵懒道:“都是琐事,汇报给你,我听了闹耳朵。”
“可我是公卿,总不能什么都不要我干吧?”
魏留仙冲他笑道:“公卿的首要任务不就是陪着公主吗?”
赵熙衡道:“陪着你很好,可才干也需要使出来,你以前常惋惜于我跟着太子不得重用,现在连你也不肯用我。公卿的作用在于帮你整饬内务,排忧解难,可不是一味玩耍的宠物狗。”
魏留仙若有所思地注视他一会儿,却没说话。
这个苦于无用武之地的赵熙衡,突然让前桥想起南郡小花瓶张士敢——他不就是毫无作为,占着正卿之名,唯一任务是“体贴”妻主齐雯吗?
魏留仙不会欣赏头脑空空的张士敢,可又不放心赵熙衡沾染权力。她最期待的结果是赵熙衡主动放弃展示能力的机会,收敛锋芒,安心陪她——这何尝不是一种训犬?
见对方没有回应,赵熙衡失落道:“归根结底,你还是不信我。”
他道了句想骑马,便下车去了。魏留仙不擅长处理感情矛盾,要么快刀斩乱麻,要么任由其去,可赵熙衡的向往与现状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真让她难办。
修整结束许久,直到再次赶路,赵熙衡都没主动回来。魏留仙时而掀开车帘寻找他的位置,一会儿能看见,一会儿又看不见。看不见时她心乱如麻,看见了又不免埋怨,最终她在感情拉锯战中败阵,也下了车骑马寻他。
远远地看到赵熙衡策马走在队伍一侧,正襟危坐,袖着双手,表情似在沉思,魏留仙便拍马来到身旁。
“生气了?”
赵熙衡将头转到另一侧,好像对风景更感兴趣,耳朵冲着她,却对询问置若罔闻。魏留仙便去拽他肩膀,他到底还是顺从地转过来了。
“不许闹别扭,来,把手给我。”
她向赵熙衡伸出手,对方却抿唇摇头,袖着双臂动也不动,魏留仙无奈,只能亲自去袖中掏他的手,势必要抓住不可。
可刚触到袖内,魏留仙就愣住了,赵熙衡眼睛一眨,严肃再也伪装不住,嘴角和眉毛一点一点向两侧扯开。
魏留仙则一点一点,把他袖中毛茸茸沉甸甸的东西拽出来。
“……小狗?”
一只刚足月的幼犬正在她手中不安地舔鼻,肉乎乎的毛发将它衬得浑圆可爱,黑黑亮亮的眼睛直盯着她看,魏留仙奇道:“从哪来的?”
“路边捡的。”
“为何藏在袖子里?”
“想送给你,但我刚才还没消气呢。”
魏留仙“噗嗤”一声笑了,把小狗怜爱地抱在怀中,对赵熙衡道:“抱歉,我确实不该阻拦你做事,方才我反复想了想,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
“你用惯了梁穹,就接着用吧,我也想通你为何如此了——他毕竟是你皇姊的人,换我主事,皇姊会对你有意见的。”
赵熙衡竟然真的理解了魏留仙的想法,而后望向小狗道:“我方才见了它就想,你可以将它养大,训练它,让它陪在左右,听你的话,它有吃有喝有玩就会满足,也不去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我不是小狗啊,我乐意陪着你,可也无法湮灭憧憬和向往。以后你有了它陪伴,不能再这么对我了。”
“嗯,”魏留仙的表情不可谓不欣慰,抚摸着小狗道,“我知道了。”
“我没生气,我还是很爱你。”赵熙衡凑过来,在她颊边落下一吻,“好了,现在我们想一想,给它取什么名字好?”
两人并肩骑马而行,魏留仙逗弄着怀中的小狗,赵熙衡则揽着她的腰。前桥望之,心中突然涌现酸涩的甜蜜。
她知道魏留仙为何会喜欢赵熙衡了,他和府中旁人真的不一样。
他会在人前毫不避忌地牵她的手,与她亲昵示众,也会坦率表达喜欢和不满,让一切情绪明朗。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会忍着,开心就是开心,也不会矜持。
他的情绪全部展露给魏留仙,有矛盾当场解决,所以不会像梁穹那般内部消耗,在揣测中患得患失。
他和魏留仙性格倒是合适,只可惜,猜忌总是不免诞生于利益分配之中,人又怎能于浪尖希求平衡。
——
3.
春台的宅邸比不得京都宽阔,却有不同造设,池塘苑囿改造成一方花园,楼阁环绕,各成景致。此时正是秋天,落叶纷飞,金绿交织,甚是好看。
赵熙衡分得卿子中最大一处居所,次大的给梁穹,再次的给成璧,还有几处暂时空着,以待后人入驻。
公卿却见不得闲置,命工匠将之分别改造成书阁、曲楼和兵械所,有没有人唱曲铸兵无所谓,就算日后仅用于装饰空壁,也好过增添一双碗筷。
说是监管贸易,实则只有大事才与公主商量,魏留仙平日清闲得很,率领众人游玩几日后,渐渐适应了春台,又萌发了养花的兴趣,买回好几盆胎菊,算是找到打发时间的良方。
她终日里不是给花修剪、施肥,就是逗弄小狗,赵熙衡陪她一段时间后,终于感到府中无聊,问魏留仙为何不去做点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