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日后从兴国敏都送来了严珂的奏报,兴皇遇害、新帝继位的国书也随之到达。作为唯一在世的赵氏血脉,赵熙衡肩负着复兴国家的重望。
听闻在他回敏都前,兴国王公中有两位拥兵自重的贵胄也名噪一时,其中之一按辈分来算,还是赵熙衡的叔父。此二人本来趁着兴皇被软禁,敏都群龙无首,意图抢占先机,窃国易政,届时赵熙衡来迟一步,只能面新主而臣服。
算盘打得很好,只是刚刚获得全胜的荆军披荆执锐,护送赵熙衡挺进敏都,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的染血铁骨,将两位竞争者震慑得不敢侧目,连抵抗的意志都没了,纷纷缴械投诚,俯首系颈,任赵熙衡找到“被囚杀”的兴皇,告丧天下,足践尊位。
国家震荡日久,而今众心咸归,簇拥二皇子承业为帝。就在登基当日,赵熙衡以“百废待兴、独木难支,无法自济”为由,亲发国书,请求荆国君主提供协助。
如此一来,算是给了荆人名正言顺“垂帘听政”的机会。
“安吉没看错人,他还算懂事。”
皇姊将前桥和安吉叫来,诉说了兴国陵谷之变,而后把入兴辅助赵熙衡的任务交给了他的妻主安吉。彼时她将以兴人眼中“新皇的贤内助”身份出发,最终抵达她“忠诚的敏都”。
接手赵熙衡这个郡卿后,安吉就远离了朝堂,如今又因有他这个郡卿重回政治中央,倒不算埋没了她的才能。
皇姊命她先摸清兴国现有势力的底细,铲除可能的阻碍,稳固赵熙衡这个傀儡的国主地位,再徐徐图之。
她们当日面谈许久,比如日后修订典籍重塑奉阴婆信仰,驱逐邪神残毒;兴办学校教化百姓,普及荆国正字正音和雅书雅乐,以文明代替陋俗;对反荆势力和顽固的奉教余孽斩草除根,用利益稳住摇摆的贵族和官宦阶级,吸纳部分优秀青年女男进入官员预备役,等国家恢复运行秩序后,再逐步完善律法和家族架构模式,实现由男尊向平等过渡;鼓励女子走出家门,入荆学习百工或经营生意,勇敢尝试新的可能。
安吉将携第一批工匠和博士随行,以完成现阶段任务。前桥也向她介绍了卯卯的情况,并把留王旧邸的地址给她,若需要帮助,安吉可以自行询问卯卯的意愿,荆国或可多一位助力。当然若卯卯无心,就依她的选择,不可强求。
——
2.
前桥这几日精神头有些不济,许多食物本来爱吃,如今别说是吃了,就是闻到想到都会反胃。府中厨子变着法探索她食谱中的舒适区,却也没逼着她必须吃什么,似乎只进食几种想吃的东西,不至过量就好,唯有“叁防散”从此消失于府中,连咖啡渣都看不见。
成璧延续着之前的教学,晨起后都要带她练习一些简单拳法,却不会像从前那样逼迫,只维持在热身放松的程度。若天气很好,梁穹会带她在太阳底下躺一会儿。
不同于来月经时纳头便拜、脚不着地的严肃,荆国女子怀孕后,反而更加自由了。前桥打听后才知道原因——在荆人眼中,来月经是“除旧”,身体有损,必须得到爱护,而怀孕是“育新”,创造生命,得顺势而为,只能支援,不能干预。
前桥奇道:“可我怎么没见固砾军的姐妹来月经就被人背着啊?人家照样上战场呢。”
对此梁穹的解释是:“军中常备‘暖体丸’,可以止痛,但就像‘叁防散’那般,日常服食,恐有损伤。”
于是前桥将信将疑地找诱荷询问:“‘暖体丸’是什么?有副作用吗?”
诱荷无辜道:“止痛药而已,多吃肯定不行,但适当吃没啥事呀。”
合着又是诱荷从别的世界偷来造福荆国,却被荆国贵族妖魔化的“金手指”一根。
“怎么贵族总有各种各样的避忌呢?白白糟蹋了你的心意。”前桥不满道。
“因为‘避忌’正是用以区分贵族和平民身份的东西啊,众人皆美则为俗,众人皆有则为贱。”诱荷又道,“话说回来,现在荆国贵族实在有点不成样子了,贪图享乐,沉迷物欲,比云阁在位时好逸恶劳许多。”
“是吗?”
前桥以为一向如此,然而诱荷是“过来人”,她解释道:“云阁当政期间,荆国野心勃勃,常派遣使者与他国交流,求同存异,打破壁垒,文化自信时至顶峰。也是因此,由上至下积极进取,不时将欲望投射进信仰之中。
“拿北边的兴国举例吧。先兴皇初继位时,便力图夺回觐坞之地,可惜次次发动进攻,次次以失败告终。当时都用不着魏皇室监战,荆军只要上了战场,光是气势就能将敌人吓破胆。魏云景奉命去了北境,刚到两日,连帐篷都没住热乎呢,兴军已然大败。为防止魏云景率军北上,兴皇求和,将儿子和停战书都送了过来——所以云景刚离京半个月,就牵着赵熙衡回宫了。”
合着赵熙衡是翼亲王“捡”回来的?前桥听着哭笑不得。这也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如今却像天方夜谭。
“可我看兴国挺膨胀的,打架打不过,脑补倒是一把好手,还拿我当黄文女主乱写,可见他们相当自信。”她想了想又道,“奉神信仰也是近年突飞猛涨的,或许与此有关?”
“嗯,我猜有关。”诱荷道,“并非由于我是真嫄,才说这些话,实在是有感而发。凰邻大胆去除神侍冗祀,是非常人能为的壮举,但丰库制度极大压缩贵族可用财富,享乐之风随之而起。大家都想自己过得舒服点,不愿把钱交给国家再次分配,于是挥金如土、见利忘义者多,短期内能富国,长期只怕弊大于利。”
她说的这些问题,前桥从前也有所领悟,如今旧事重提,便觉这是个富国强民的思路,让诱荷多说些。诱荷又道:“你可知魏云阁为何向外图求,却一直不动南郡建制,保留叁府将军?”
前桥摇头。皇姊曾说这是母皇未竟的事业,多余的她就不知道了。
诱荷道:“南郡未能一统,是因向来由小部落组成,谁有能耐谁说了算,酋长少说也有四十个。后来臣服于荆国,为便于管理,就根据血缘和地缘,划分为瑞麟、怒鹰、玄豹叁将府,又设苍羊侯府统领南郡政事,其首领不看血缘,只以军功进,是为叁府将军之首。
“至此南郡建制稳固,一侯叁将统帅各处,内里也维持争斗习俗,毕竟在南郡,军功和能耐说了算,谁也不能凭借血脉一家独大,于是南郡兵力为荆国最强,唯一的弱点是——士兵不大抗冻。”
前桥想起乐仪在北境被冻得凄惨不已,赞同地点了点头。
诱荷又道:“若南郡日后姓了张,乐仪会忠心不二,整个南郡唯你是从,可你别忘了,张婉最初也不过是个小部族的新秀,正经的草莽出身,两朝以后,像张婉这般脱颖而出者还能有几个?荆国最骁勇的将士,从此都要湮灭梦想,铸剑为犁了?”
前桥恍然记起,魏留仙时因国家动荡,张婉率南郡军队北上抗敌,一举扭转战局,乐仪则临危受命,被皇姊托以北征重任……她没娶成魏收,也没接受南郡改制的条件,今日种种发展如同蝴蝶振翅,已与当初截然不同了!
“那……那怎么办啊!”
诱荷笑道:“别慌啊。我这么说只是指出其中隐患,并非说凰邻的决定不正确。她对南郡心怀芥蒂,是从云阁处来的……对她而言,把南郡紧紧握在手中,才能高枕无忧。我理解她的做法,也敬佩她的勇气,我曾经说过,比起迷信神明相助,我更欣赏凰邻的独立和自信。
“我说这些话只是提醒你,你姊姊是位优秀的君主,但你无须事事学她,要有自己的考量,亦不必听从我的建议。你慢慢想,慢慢观察,机会还多,时间还长。”
前桥这下要考虑的事更多了,好在皇姊还在壮年,轮不着自己主持大局。就像诱荷说的一样,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学习、进步。
又过了半个多月,皇姊将她叫进宫中,拿安吉发来的第一封回信给她看。兴国诸事已如计办妥,卯卯虽未同行,安吉却找到了对她有帮助的人,即在前桥回国后留在兴国的张策。
皇姊对着前桥,将帝王的野心说出:她暂时不欲西进,只想多积财富,强兵壮马,内图政治清明,外求邻国相安。待前桥即位后,兴国将文化趋同,渐有合一之心,届时西进的任务,便交给她了。
“荆国绘制的版图,以东部两国为精,西部只是描摹梧国舆图而成。母皇在世时,曾感慨无人绘得一个完完整整的全域版图,姊姊希望与你共勉,最终由你了却母皇这一心愿。”
皇姊微笑着,那一刻帝王的豪情、姊妹的扶助,以及那份一以贯之的自信,让她整个人仿佛发光。前桥顿时觉得只要皇姊想做,她能做成这世上任何一件事。而在上一世,魏留仙辞世后,皇姊带着悲痛,一个人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
原来她是计划着,和自己共同完成这个目标的。
“好啊,姊姊,我答应你。”
前桥上前将她抱住,这次没有犹豫,也没有胆怯,只是出自心底的动容,将她牢牢抱住。
从质疑到抵触,再到理解和成全,她对皇姊的观感,正如皇姊对母皇的心路历程一般。
她们终究会沿着一条方向相同又不完全吻合的路走下去,成为破开泥土、生得各不相同的树,唯一不变的方向,即是朝着阳光。
——
3.
渐渐地,前桥变成了整个储君府的活日历,使奴拜见她后,口中总是喃喃着数字和什么话,她拉住一个询问,才知是在默背最近要考校的内容。
如今她体内胎儿大小几何、她胃口如何、应进补什么,自己都糊里糊涂,使奴们却倒背如流,宛若常识,一个个从文盲恶补成了妇科专家。
而这现象绝非贵族仅有,听闻民间会为孕妇发放补助,亦有免费的官置医署,专为孕妇和婴儿接诊。御医署将妇科视为必修课,医学子学成后,分入各府,深达乡里,积累行医经验,撰写修缮医书。
如此一来,官方的医学知识有效分散到地方,最为荆人看重的妇科与儿科,为平民百姓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住府御医也变成前桥身边最有话语权者。她每日饮食、作息听其指挥,格外省心。
难耐的呕吐结束后,食欲和性欲都跟着回来了,前桥特意去请教御医能否行房,经其指点,确定了几个安全姿势,与卿子使奴小心作乐,一解积乏。
与此同时,正事儿也没闲着。府中多添一位江庶卿,前桥也通过走访良臣得到诸多应对地震之策,写就文论一篇,呈递皇姊御览。
她着重强调道:“我没开玩笑,地震就发生在今年年末,姊姊千万不能小觑,不干预可就惨喽!咱们前面筹划的那些宏图大业,一夕之间,全部玩完!”
皇姊将信将疑地看罢,得知又是真嫄梦中告知她的,哭笑不得道:“既然如此,西部也将感念你的功劳。若成功渡过此劫,圣乡神像便以你的名义去修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