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显然心事重重。
她坐于一旁玫瑰椅,心不在焉地看着地毯上的家家酒。
一会,那“爹爹”让“小女儿”要好好吃饭,不能挑食;一会,“娘亲”让“儿子”不能贪吃。
真是疯子。
孙氏鹿目虽凝在地上,实则心头乱跳,寿青的宽袖不住起伏,时不时显露女人指骨的纹路。
那青绿的布浪阵阵,伴随着珰哒的碰撞。
她纠结许久,咽了咽口水,好似下定决心,对一旁伺候的丫鬟道:“我来照看……五……五姑娘便是,你们下去吧。”
打头丫鬟是临时从静心堂拨来的,犹豫片刻道:“奴婢等奉命要照看姑娘……”
“什么意思!防着我!”孙氏本是由心事纠结,这会觉得自家受到轻视,反而硬气起来,站起身指着丫鬟便骂:“好啊!这侯府匾牌是谢家人挂上去的!纵使大哥昏迷,谢家爷们还没死绝!什么时候上下全要看蒋家的脸色!我呸!去!你去!现在就去边上静心堂把大嫂请来!我倒是要问问,是底下人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先是治倒四弟妹,现在就要来治我了是吧!去!你们都去!”
她一面唾沫横飞,一面伸着食指去戳顶那大丫鬟的肩膀,一句一戳,将丫鬟戳退几步。
在这样的咄咄逼人下,那丫鬟涨红了脸,跪下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是陛下……”
“好啊!”孙氏不耐地打断她的申诉:“竟敢假传旨意!”
孙氏身边的婆子丫鬟也趁机七嘴八舌打压。
扮家家酒的一大一小被一旁的闹剧打扰,小松湛跳起身,伸起手去推几个丫鬟的膝盖。
“出去出去!竟敢不把我娘放在眼里!”
那桃目女子被打断了游戏也无趣,忽而恶趣味道:“二婶婶别恼,便是我也使唤不得她们几个哩!我瞧不见,有时连吃进嘴里的都不知道呢!”
二等丫鬟里倒有人真偷着昧下过饭菜,本是五菜里端走两菜,得手多次也不叫人生疑,这会吓得不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偷偷在后头揪大丫鬟的衣摆。
孙氏得丈夫多年训导,借机威恩并施:“她是我侄女,我还能害她不成。你这孩子真眼实,快起来吧!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家妯娌有嫌隙!你们站了几个时辰,便去外间歇歇腿不是?杵着看得我眼疼!”
几个丫鬟本就松动,撺掇几阵便将大丫鬟拉出去。
很好。孙氏往外瞅几眼后,清了清嗓子。
“令曼被送走那日……我去送她了。”
跪坐在地毯上的女子双目黯然,摸索着家家酒的玩意,好似没有听见孙氏的声音。
孙氏未期待过她会回应,这番话与其说是一定要传达给她,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走个过场,好似入了她的耳便可以叫自己良心好受一些。
“我好歹养了她十五年,即便不是我生的……嗳……我替她给你道歉。虽然我也不能原谅她要害阿湛。以前……我总要烦你,可还不是一起处了十年。嗳。”
“伯母要同你道谢,宝知。若非你下水,想来我儿便……干什么!争什么争!”
孙氏正深情回忆,不自在同女子道谢,忽而见底下二人忽尔缠打起来,复恼怒着叫唤。
女子弓着身子,将什么物件藏到怀中,小儿哭着去捶她的后背:“分我一个!分我一个!你有两个啊!”
孙氏头疼着起身,攥着手里的东西要去主持公道,突然罩门处传来脚步声。
女子弓着身不理,任凭孩子的拳头邦邦捶肉,一声也不吭。
“争什么?”众人便见那厢一高大身影走近。 孙氏如惊弓之鸟,本就心虚,现下更是不安:“都是死人!快些将少爷抱走!”
丫鬟们忙到地毯旁将大闹的孩子抱到怀里。
察觉到外界的觊觎消失,女子才小心翼翼地挺直腰板,得意洋洋摆弄手中的玩意。
下一息,右手的玩意被拿走了。
“泥人?哪来的泥人?”男人拿起尚且带着温度的泥娃娃,声音带笑,但当看清泥娃娃的装束时,骤然双眼发冷。
便是哭闹的松湛也不敢吭声,偏偏那死物无知无觉,梳着书生发髻,拱着青衫宽袍,文质彬彬同君王笑。
“我的!是我的!”女子不知来人是谁,只知道自己的东西被抢走,宛若口被夺肉的虎崽,凌乱着头发扑过去要夺回来。
男人顺势接住软玉温香,一面不动声色地搂住女子的腰,一面将手臂拉远,嘴里哄她:“这个脏了,明日再给你新的。”
女子伸拳便砸男人的脸,将自己推离那个怀抱:“还给我!还给我!”
姑娘又发病了!
陛下竟又被打了!
也不知是哪件事宜更叫人震惊,这等诛九族的大事,众人也不敢去拉扯,只嘴里道:“姑娘不得无理!”
男人容忍她许久,也不知隐隐做痛的脾胃还是堆积如山的事宜的缘故,今日生出的不耐叫他险些失态。
“别闹了。”
争夺过程中,只听一声啪嗒清脆,笑意盈盈的泥娃娃转眼间成了一堆泥瓷,只徒有一块完整的面容仍那样温润地笑,宽容着面前闹剧。
“你看,”男人耸了耸肩,惋惜道:“都是你不听话。现在好了,把东西摔碎了。”
女子呆呆地站着,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喃喃道:“摔碎了?”
“是,摔碎了。”男人道。
女子道:“我的心也碎了。”
男人反笑:“又胡言乱语,不过是个小玩意。见桥,从外头送一箱……”
女子倏尔暴起,用力向下揪着两鬓乱出的青丝,声嘶力竭地冲男人喊道:“不一样!我就要这个!还给我!还给我!”
盲女已失了神志,想不到也猜不出众人惊恐错愕的神情,满心满脑都被悲怆淹没,只握着拳头推搡企图将自己抱住的人。
“听话!像什么样子!不许胡闹!”
“这是我的心!你把我的心弄坏掉了!我恨你!我恨你!”女子的声音比他还响,她头发凌乱,怒目圆睁,歇斯底里。
疯女人。
哪有往日鹤立鸡群的淡然与出俗。
男人怒极反笑:“你恨我?吃穿用度皆依仗旁人,倒是嘴硬的厉害。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女子竟无法回嘴。
确实。
他说的没错,她是个离了人就活不了的瞎子。 她一把将人推开,无神地望着那破碎声音之处,口中不断呢喃:“我的心……没有心我是要死的……”
男人心口堵得慌,毫无争嘴胜利的畅意。
他在一旁坐下,正举起茶盖掖了掖绿水面的小叶,余光一瞟,猛然起身一扑,从女子身后伸掌堵住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