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渡张了张口,端着茶盏的指尖发白,他缓慢放下手臂,线条纤细的脸庞不由浮出坐立难安的慌张。

    七迟柔和语气,“妾有要事在身,难免急躁,夫人莫在意。”

    “这正是臣要说的。”,七迟话音未落,宓渡便快速地接上了,生怕她下一秒就离开一般。

    他将头偏向七迟,视线却偏了一寸,游离在水雾之上没有焦点,声音轻的怕进扰到不可非议的存在,“宫正司方才从北室院内的枯木下挖出了一大堆被剥去皮的蟾蜍,宫正当即脸色铁青,下令封锁北室。”,他叹了口气,嗓音愈发轻,像是承不住忧虑一般,“我估计您不知事发之时具体是何种情况,特来告知。若对您有所帮助再好不过了。长门宫虽为弃地,人情寡淡,但同是沦落之人,还是盼他能过得好些。”

    “夫人安心,迟谢过夫人。”,七迟抱拳拱手。

    宓渡摇摇头,坐回琴前,“风寒雪大,让此曲送送迟侍卫吧。”

    再度响起的琴声伴随风雪飘飞,七迟从东门离开长门宫,她改变了原先的目的地,从侧御殿出了宫。

    将近年末,街前巷后已经红火起来,商铺摆出了各种各样的年货,有些性急的行人挂起了以鸟羽和花籽制成的香囊,寻常官府也不例外,在石蛙柱前安置了祭祖的贡品。热闹之中,唯有一栋巨大的灰瓦大楼不为所动,高耸的石墙仿佛无边无际,隔绝了一切烟火气息,静穆地占据万华大街以北的大片土地。

    七迟目不斜视地从大门前两排铁甲森然的士兵眼皮子底下走过,转进他们的死角区,退后助跑,提气蹬了两下墙面,飞鸟一般掠入石墙之内。

    刚落地,脚底还没踩热乎,空气中猛地响起破空声,直指面门,然而四周不见任何疑似高速移动的残影!

    七迟耳朵微动,拧腰转身,两指向前一夹,一枚细如牛毛的尖针赫然停在指缝间。

    七迟将针拢入掌心,朝尖针刺来的方向单膝跪地,正正经经道,“参见指挥使。”

    短暂的沉默后,那头缓缓启口,“小子愈发猖狂了,闯羽林者,格杀勿论,你都丢到脑子后面去了?!”

    “事态特殊,不得已惊扰指挥使。”,七迟顿了顿,打算直奔正题,“妾前来是因为……”

    对方打断了她的话,“你想问噬心丹一事?”

    “…正是。”,七迟诧异地抬头,“您如何得知?”

    “今早接到密令,宫正司查明贵君所中之毒正是噬心丹。自从你被调离羽林营,从没念过旧情来看看我这个半老徐娘,如今突然……来访,定是你爱操心的毛病犯了。”

    “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七迟深吸一口气,“贵君去世前一天刚对妾提过元丰公主早夭的内幕,说是这位弃君持噬心丹毒杀公主。噬心丹并非常见毒药,且症状明显,不宜暗中下手,可竟然频频使用在宫内,其中必有蹊跷。”

    指挥使陷入沉思,随着一阵衣物窸窣,宽厚的人影落至七迟脊背上,叹息自上而下砸在七迟耳畔,“先起来吧,总是挂念这挂念那,你何时挂念挂念自己?”

    “妾不为名利,只为本心,这怎么不叫挂念自己?”,七迟站起身,冲面前两鬓灰白、凤眼生威的女人微微一笑,很快她的笑意隐入眉眼凹陷的阴影之中,变得沉重晦涩,“妾得到情报,噬心丹最重要的一味原料生自颢州恐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产地。”

    “你说,颢、州。”,指挥使反射性触摸右手的扳指,一字一顿,仿佛词语有着千斤重担的威力,“看来这件事你非插一脚不可

    七迟斩钉截铁,“是。”

    指挥使背过手,走向中央的石桌,羽林营作为京中最重要的军事重地,建材以花岗岩为主,除了练兵用的马场,放眼望去一切冷冰。她掀袍坐下,拍了拍身边的台面,“坐,说说你想做什么。”

    七迟将指挥使递来的清酒一饮而尽,依言坐下,“宫正司今日抓走了长门宫东室的一位弃君,希望指挥使下发一道秘密文书,让她们放人回去。”

    “羽林禁军从不干涉宫闱罚令。”

    “但飞鱼令可以。”,七迟颇为无赖地冲指挥使伸了下手,“众所皆知宫正司只进不出,妾尚未查明给东室弃君提供药方的医师,若线索断在这里,怕是再难找到新的突破口了。”

    指挥室从鼻孔里嗤出一声气,铁灰色眼仁直勾勾锁定七迟,渗出尸山血海里走出的森冷,“好大的口气,竟然当着我的面要滥用飞鱼令。”

    “怎么能说是滥用呢?”,七迟正色道,“华清宫一事已不再止于后宫阴私,噬心丹两次现身,一次夺走了公主的命,一次明目张胆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发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赌。”

    指挥室斜睨七迟,“既然如此严重,何不将情报上递陛下,请陛下定夺?”

    七迟道,“事情尚未明朗,我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服陛下,目前迫在眉睫的就是找到东室联络的医师。”

    指挥使幽幽叹息,“你打小就是孩子里最尖牙利齿的一个,长大后有了主意就更不得了了。早知今日,当初何不向陛下表个认错的态,我们都知道那件事不是你的本意,只要你肯递一个台阶就解决了。姜七迟还是那个人人爱慕的羽林郎,何苦转牛角尖,把自己龟缩长门宫一隅,寸步难行。”

    七迟敛去笑容,素来温和的面孔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冷硬,几乎要与羽林营的石墙融为一体,令人惊诧地发觉这人原本的五官自带的压迫感。

    “可事实就是如此,我亲手杀了兄长,铁证如山。”

    飞雪迷眼,远处练兵场兵刃相交的振鸣回响千转,统治着一切,好像红尘万丈原本只是一块白幕,被这源源不绝的金属声撕裂成数以千计的碎片。

    “罢了。”,指挥使揉了揉太阳穴,她今天用尽了一年份的叹气,“回去准备接人吧。”

    “多谢指挥使。”

    七迟自然知道指挥使短短一句背后需要多少精力周转,即刻真情实意地感谢,她下意识并膝立正欲行最正式的军礼,右手却在腰间摸了个空。无所适从的手在空中倔强地绕了一个半圈,最后搭上后脑勺抓了抓。“咳,那不打扰指挥使了,妾先告辞。”

    女人目送七迟离开,扬声说道,“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里都是你的庇护所。”

    七迟背对指挥使寂寥地浅笑,随着笑容回归脸上回复了一丝血色,她停在墙角边,郑重地回望身后,迟钝地意识到对方鬓角又增了几片白霜。

    “我怎么会忘呢?”,她很轻柔很轻柔地回道,“大孃孃,在羽林军的日子是迟至死都不会忘记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