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子斜睨周患一眼,猛地拉起周患的衣领,脚步轻动,形如鬼魅般带着浅淡几乎无法听见的风声,迅速靠近前方队伍,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悄悄朝山上而去。
少宗澄一众人等虽然知道那“十里亭,风中碑”所指目标就是环山,但却并不知道龙洐意等人究竟葬于何处,只得分成三四支,在三名身着皂罗袍的镇天府门客引领下,分开方向细细寻找。
那三名镇天门客,略通阴阳风水之术,在遍野中往往能一眼看出最适合埋葬尸骨之处,由他们引着,能省去不少时间。
花娘子反倒十分不解的道,“那一万余座石碑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显眼之际,抬头一去一眼便能看到,如何还用这般费时费力的仔细探寻。”
周患神色凝重的忍住伤势之痛,在花娘子的拉扯之下,强行运行内气大周天,渴求能在关键时刻积蓄出力量防止袍泽之墓被人玷污。
他没说一个字,没看花娘子一眼。
此时此刻,大事将近,体内所生的内气无异于杯水车薪,力更有不逮。
莫说他是想要拦下这一支四百余众的小队,就是单单拦下那身达临四重境的少宗澄与三名三重境的镇天府门客都是痴心妄想的。
无论心念如何电转,这都是无法更改也无法突破之局面,除非花娘子大发慈悲,以折花手将眼前众人部杀灭……
但即便如此,敌人既然知晓了环山为英雄冢,那么即便杀了第一波,就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源源不断,蜂拥而来。
就算他能够守得住一时,之后永无止境的敌手,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应对的。
此次自己受伤之重,没有三月静养加以药物辅之根本不可能完痊愈,实力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此时的他,即便对上一个初涉武道一途的后辈,也吃力非常。
一向冷静的他慌了神,当日忙于战后整顿,对于收拾战场埋葬己军一事并未有太多上心,再加之又有镇天王野望城设宴在前,他根本无心处理周。
埋葬环山行事虽然隐秘,但毕竟他与镇天王针锋相对,对峙在即,为何就行差踏错了这一步,将如此重要的把柄遗留下来,岂非自作自受?
他转念又一想,军中战卒,一生杀伐,死气与阴气极重,死后若不尽快入土,则其魂灵必不可安。
故而每有大战过后,以沧北军营的规矩来看,都会选择在第一时间让军中葬身战场的男儿入土。
这是对袍泽情义与人情信义最后的一点尊重。
可他万万也没料想到,在军中只有口风极严的极少数人知晓的这个秘密会走漏,传入到镇天王的耳中。
关于此事,周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的身边有云东姜家的人?
是谁?
镇天王竟有如此本事,将谍探眼线都安插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可复一想,毕竟沧北军交于镇天王手中已有整整十五年之久。
这十五年来,镇天王究竟将多少人心牢牢攥在了手中,这是谁人都无法说清道明的。
的确,但凡沧北军人,必重座北侯,可对于数量可观的一部分新人来说,座北侯只是一个遥遥不可追的传奇。
除却击退辽军后选择退离军中的诸多江湖豪客外,糅合了大部沧北义军在内的新沧北军数量已经无限接近三十万之众。
在这三十万之众中,可能有许多当年座北侯带过之军,但一定有半数以上的军士,是座北侯归天后被镇天王吸纳入军中的。
众所皆知,十五年前,镇天王接手沧北军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座北侯一派的实力连根拔起。
将死命效忠座北侯的各营营主变着法的或发配或诛杀或贬谪或远调。
对那些冥顽不灵,一看便是忠心于座北侯,对他姜昀不甚理睬的军中中高层将领予以致命一击,彻底清扫。
这才有了手上十五年安稳无乱的沧北军。
在这期间,他又数次征兵重练,即便征得的沧北当地青壮年,但难保其中有人心向镇天而非那个遥不可及的座北侯。
这就导致周患一直以来都想要将沧北军牢牢攥在手中是很难然做到的,现在的沧北军之所以能够听命于他们完靠的就是那一枚黑石玉令的威力。
可一旦他的手上没了军令为依持,那么沧北军中会有多少人反水,又会有多少人在镇天王的振臂高呼摇旗呐喊中归入镇天王门下?
这绝对是一件不容置疑又细思极恐的事情。
他若是想要真正吸纳沧北军为自己的力量,除非再来一次大清洗,一如十五年前镇天王的铁血手腕,毫不容情。
但这可能吗?
不止时间上不允许,此事所需要削减的人力物力以及军心民心都是不可估量之数,而今虎狼在侧,他又岂能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情?
故而,如今的沧北,如今的昶州,看似周患稳占上风,有大军为撑,看似随时可以将镇天王碾成粉碎,实际上,却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其中的利害关系,根本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他与镇天王的这一次交战,双方实力都在五五之数,孰胜孰负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当然,这只是在镇天王手下空虚,大批关侯世家以及江湖势力强者还未完就位的情况下。
一旦镇天王这三十年埋伏培育的部实力一一展现于周患的眼前,那这场夺位之争的天平,无疑会向着镇天王的方向重重偏斜。
三十年所图一事,所谋之位,所设之局,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勇猛无畏四字就能够与之相抗衡的。
这其中所需要考虑与谋划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他十五年来练剑习兵法,确实长进无数,一日千里,相较十五年前更加内敛功藏,返璞归真,在兵法谋划上自成一派,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将帅之骄。
可他这一次面对的敌人,已经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数十万人的兵戎相见了。
而是将一切人心、兵力、物资都算计的毫无偏差的镇天王,还有他背后即使自己有探雪情信为依撑都无法然得知的真实实力。
思之再三,他愈加迷茫起来。
原本以为,镇天王刚愎自用,才疏学浅,不堪一击。
可在逐步渐次撕开镇天王伪装在表面的一层又一次的面纱过后,他才猛然发现,自己不止轻敌,而且还过分高估了自己。
镇天王的可怕,远不是自己可以相抗的。
他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方法,就是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被誉为帝都神断算无遗策的叶司丞,与那个被称为儒门第一天才的管随卿身上。
而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是在花娘子的挟持之下,眼睁睁的看着敌人辱及兄弟尸身而无法动作……
无力感,清晰分明,充斥心底。
他颓然一笑,凄然不已。
想当初,听闻家国有难,沧北有危,他匹马下山,一路筹谋算计,将拓跋无涯逼出沧北。
可时至今日,在看到龙洐意为救自己死在面前连一个尸都没有留下的后,他就越发认清了自己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