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盈看着棋盘上白棋和死就差一口气的局势,总算是松了口气。
陛下留了面子,那此刻不走更待何时?她立刻起身,道:
“臣告退。”
韩盈走的很稳重,看不出什么喜悦的姿态,不过刘彻清楚,那不过是她的谨慎,这很好,臣子总不能太放纵,但又有点不好,太谨慎了,连他也在防备。
当然,刘彻清楚,臣子不可能向皇帝交付全部的信任,防备实属常见,韩盈这种认真做事,手脚干净的珍惜臣子有这么点小问题完全是无伤大雅,他注意到的更深问题是,韩盈其实并不知道要如何侍奉君主。
这也不奇怪。
她不是薛泽这样的功勋之后,早早的被父辈带着适应长安的游戏规则,更不是桑弘羊、卫青这种长久在宫廷中生活许久,已经随着时间知晓君主性格禁忌,未曾在长安呆过的她,不仅对君主所知甚少,自己更未和‘君主’相处过。
之前的宛安县令就是将她当女儿养,后面,后面她头上还有谁?
没有经验,又无人教导,加上她清楚君主的本质,自然会战战兢兢,时刻警惕,若是别的臣子,这样反而更好,法术势中,无一不强调君主要足够威严,让臣下恐惧才能更好的御使,只不过,韩盈有御使之外的价值。
忠诚。
她重情大于重利,重义却能妥协,不是汲黯这种死犟的臣子,也不是如酷吏般未来一定会折断的刀,只要驯服,那必然会奉上忠诚,不仅自己能长久的御使,还能放心的留给太子支撑国政。
想达成这样的目的并不难,再多适应一段时间,又或是有合适的事件增进感情,刘彻有的是耐心,只是今日,他发现还有些自己未曾想到的可能。
长寿。
刘彻反复咀嚼起来这两个字。
父亲和祖父的寿数如同死亡倒计时一般横在他的眼前,十年前的刘彻对此还不怎么当回事,可如今面对身体偶尔显露出的衰老迹象,他却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自己的寿数会比祖父和父亲长吗?如果不是,那他不过也就剩下二十年的时间,划去最后五年临崩前的孱弱,留给他的也不过是十五年时间,这实在是太短了,哪里够他完成那些谋划?
而韩盈的意思,分明是说他能延寿超过父辈们的寿数,甚至活到窦太后那样的年岁。
若真能如此,他或许不必那么急切,只是,她说的话,真的可信,又能做到吗?
看着棋盘,刘彻颇为迟疑。
罢了,先试试再说吧。
吃了不少饼回官署的韩盈显然有点撑。
皇帝的态度她其实也能察觉出几分,别的不说,宽容比其他人着实多了不少,按常理,她也该赶紧抛弃那些警惕,和皇帝君臣相得,全心全意的侍奉,可惜,前世关于汉武帝的历史记忆时不时就跳出来警醒一下她,丞相御史九卿流水般的换,三族消消乐时不时就上演,这让她怎么信?
若是能学桑弘羊,算了,学不来,那底线太低了,不过,汉武帝对忠正有为的臣子还是可以的,也不是说杀就杀,汲黯、卜式都曾反对他的意见,最后汉武帝的处理方式也只是贬官调离,只要不做酷吏得罪太多人,她寿终正寝,额,皇位更替也是个大问题,不过卫青没死之前都是安全的,就是以女官现在还是一撮小苗苗的情况,她若是被贬官,那短期内是真没人能撑得起来大梁。
至少要等十年,十年才够女官成长起来接她的班。
至于再往后……
走到如今,说她不渴望权势那是假的,可那场造成大清洗的巫蛊之祸的背后有着大量的利益矛盾,她能安稳度过吗?
眯着眼,韩盈心中也越发的迟疑起来。
几乎被掠夺走一切的社会各层已经无法满足汉武帝继续征伐的欲望,新兴军功爵主形成了更大的利益团体,随着战争无法带来收益,越来越苦的征伐让他们有了反战的情绪,而面对情况,汉武帝想要再次变革,可惜,他已经无法在找到新的利益点来培养新阶层对抗之前的军功团体,只能任用越发失控的酷吏来维持统治。
更麻烦的是,太子这个继任者还表现出和汉武帝完全不同的政治意图,这放卫青还在,汉武帝没发猪瘟前没问题,可在这个权力更替让所有人都情绪紧张,禁不起任何刺激的时候这么做,还将酷吏的判罚全部推翻,明摆着上位后酷吏都得死的姿态,那不爆发冲突才怪。
至于之后的大清洗,别说卫太子派系的了,双方打仗时的骑墙派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汉武帝嘎了,忠诚不绝对那种就是绝对不忠诚,没兵的文臣这种时候没有任何统战价值,裹挟下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死,韩盈根本没有把握度过这场劫难。
除非……让兵乱没有发生的可能。
这有些难了。
韩盈忍不住皱眉,皇帝的欲望和多个阶层的诉求基本上不会因为个人逆转,她能做的很少,卫青霍去病的性命是要保的,得督促医生继续提升医术,光提不行,得让卫青自己知道,嗯,让医生整理出行军需要用的医学书册给他,酷吏这个她动不了,封建迷信倒是正好要对轰一波,倡伎优伶继续养着,组个戏法班子,让这些人多研究研究怎么装神弄鬼,其它的日后慢慢来,到时候看局势,还能撑就留下,不行就跑掉,至于现在,还是先顾这次的边郡之行吧。
重新规划,做过心理建设后,韩盈再见到皇帝也逐渐也没有过往那么战兢谨慎,她边安排着自己走后官署的事务,边将对未来,也可以说是应对现在的任务布置下去。
地方上的女医都有和巫觋对打的经验,一些研究也的确有不少能拿来装神弄鬼,就是如何骗人还得多练练,不能穿帮,专门适合行军用的医学知识得翻过往的藏书,工作量有点大,好在京医院人多,整理的很快,韩盈看过没问题后,让打算告别的宋琳带去给卫青。
数日后,卫青托公孙敖送回来本‘兵书’。
说它是‘书’有点夸张,其实连册都算不上,只是一篇两千字左右的文章,虽然短,内容却极为详实,就是除了布兵设防外,后面还附录了不少军规,都是以斩结尾,最后更是连写了三遍慈不掌兵,看的韩盈是直皱眉。
她在卫青眼中是个连刀都拿不起来的人吗?
将军规再看一遍,韩盈选择放下了绢布,好吧,这个杀法她的确拿不起来。
唐朝名将李靖写的兵书中,直接写‘古之善为将者,必能十卒而杀其三,方威振於敌国’,也就是说,练兵时自己没没把自己人练(杀)死十分之三,那做不到打仗百战百胜,威震天下,国外罗马镇压斯巴达的时候,因为作战失利,直接对自家后续军队实行十一抽杀令,十个人中抽一个人杀掉,而哪怕到了民国,已有了新式训练和部分改革的国民党部队,在抓到逃兵时,还会进行割肉的血腥刑罚。
冷兵器时代,士兵们要直面战场上的死亡,他们会恐惧,会后退奔逃,一旦失控,那便是溃败的开始,在没有强大信仰支撑他们不后退的情况下,只能用血腥残酷的杀戮,让士兵对军令的畏惧远高于对敌军的畏惧,当军令下达,别管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都得往前冲,前进,守住,那还能活,后退就只有死!
韩盈杀的了恶人,可这种杀戮,她的确有些下不去手,若是没有旁人,那就得强行逼着自己适应,可现在嘛——
她抬起头,极为信任的对面前的公孙敖开口:
“公孙将军,我于兵事所知甚少,不敢妄动,这边郡军事,还请你多操劳了。
“哪敢,哪敢。
借兄弟起复的公孙敖丝毫不敢小瞧韩盈,且不论此行她是自己的上司,单她敢拿自己做饵去钓匈奴大军,公孙敖就觉着对方当真是人中豪杰,这胆气绝非一般人可有,至于能力……
想两人相差十年的岁数,再看看对方权柄,公孙敖就忍不住叹息,这年头青年天才多的都不给他这样的人活路了!
“此为卑职之则,必当尽力,还请韩刺史放心。
当然放心,毕竟再出事你可没办法以金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