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很好,”崔徽居然点了点头,然后才继续说到,“我在那次航行里,亲手杀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在我去南方密林里行商之前,他曾经变卖全部家产为我置办践行的酒席,也是同样在酒后,他想趁醉割下我的脑袋,却没有想到我也在桌下藏着利刃,先他一步将锋利的尖刀插|进了他的胸口。”
“从那之后,我便再也不曾饮过一口酒。”
崔徽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那片春草青青的原野,淡淡的泥土的腥气随着春风拂面而来,翠绿的草浪东倒西歪,露出隐藏其中的数不清的淡黄色小花,火一样鲜红的强健骏马低头吃草,四野无人,只有两个粗布衣衫的年轻人对坐着,一杯又一杯地饮着最粗劣的烧酒,他们大醉,大哭,大笑,一起胡言乱语,摇摇晃晃地指着天上的太阳,说去他妈的王侯将相,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青云直上,变得比天还高,变得就像太阳一样,天下人都只能跪地仰望。
后来他们真的功成名就,青云直上,真的光耀灿烂到天下无不艳羡,他们穿上了比云霞更加美丽华贵的衣裳,喝上了比那日好一百倍的美酒,他们仍然年轻,仍然像当年那样对坐着饮酒,可是他在装醉,他也一样,他们都在桌下紧紧握着刀,美酒再烈,他们也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无所顾忌地大醉,然后并肩大笑。
曾经肝胆相照,曾经推心置腹,曾经觉得和对方在一起就天下无敌,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只要对方开口,他们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肝脑涂地。
可是他们最终还是和所有俗套故事一样,反目成仇,互相欺骗,刀刃相向。
白首相知犹按剑。
崔徽默默无言了很久很久,那双如老僧一般恒久平静的眼神缓缓漫上一丝迷茫,像是在问季青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我无数次地在想,是不是人一旦追求太多,就一定会遭到天谴呢,因为我们想要变得比天更高,比太阳更灼目,哪怕后来已经富甲天下去还不知足,所以上天便让我们在去追寻太阳的路上反目成仇,彼此相杀。”
“高天九万重,岂是凡人可妄想僭越的呢?”
季青雀安静地听完这个故事,她看着一瞬间像是忽然老了十岁的崔徽,过来很久之后,才缓缓问道:“连您这样历经世事翻云覆雨,满身侠气潇洒自在的人,也一样有那么多的遗憾和困惑吗?”
“潇洒自在?”崔徽自嘲地笑了笑,“人人都说我富有四海,白银铺地,黄金筑屋,可是我这一生,真正称心遂意之事,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