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却不曾伸手接这杯茶,只是静坐着,待他继续往下说。
孟守正不以为怪,微微一笑,转而搁下手中这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撩袍落座,慢慢道:“自大贲朝立天下之号至今已逾九百年,淳国向以王室多子孙枝叶而为东陆诸国所侧目;然而到了如今这一朝,孟氏所出多为女儿,父王膝下亦不过只有五子而已。二弟生来体弱,已于八岁那年早殁;四弟、五弟皆为贱妾所出,不提二人年岁如今尚不及十六,单是这出身便没什么好多说的;三弟与我虽是一母同胞,然自幼性格刚强倨傲,与我竟不甚亲近,如今外人虽多有揣度我手足二人罅隙丛生者,却不知这国中上下最懂他的人,从来都是我。”
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眼眸半合,像是在回忆:“三弟少有英雄之志,常愿能继孟氏祖上遗风,而效武成帝之文治武功。我们兄弟几人当中,从小便是他的剑练得最好,亦是他的兵书读得最好,只可惜数十年来淳国四境承平、了无战事,竟无可以让他施展抱负的机会——直到两年前的那次河南大败。”
说到这里,他突然淡淡一笑,睁眼望向叶增,“但三弟他绝没想到,当日若无你叶增奋身相救,只怕他这淳国三殿下之王胄英名便该毀于那一役了。兵书读得再好又如何?终不过是些纸上之物罢了,到头来却也比不过你一个出身永沛山区猎户之家的边军斥候。”
这些虽然都是实话,可由他这般轻浅道来,却是分外刺耳。
叶增抬眼直视孟守正,终于开口:“三殿下当初便是战死沙场,总也好过畏战而抱病。”
此话分明是意有所指,可孟守正闻言只是略微一顿,并未动怒,反而笑道:“叶将军果如传闻中所说一般,性情峻毅无羁,出言更是直白。”他敛去一点笑意,又道:“边军苦战护国,本是分所应当之事。可三弟身为淳王之子,岂不知自己身在毕止会比身在边军更有作为?须知这治国之道,并非是仅靠那热血与雄心便可尽善的。”
说着,他的目光直扫过来,犹如长剑冷锋,“王者御兵如棋,战如对弈落子,总不至于须得搭上自己的性命罢?我当初虽是抱病,却并非是畏战。”
叶增眉目微微一凛。
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年前在河北大营中被拜将的那一日,孟守文对他说的话——
“可你知不知道,有时候那些在毕止的人若能说对一句话、做对一件事,边军或许就能少死数千人,又或许根本就不必去这般拼命?”
当时他听不懂,是因为他太年轻。
但今日再想起这话时,他竟是完完全全地懂了。
他触上孟守正那冰冰冷的目光,不知怎的,心底竟陡然窜出一点火,脸色虽平静如初,可语气却已透出不善:“边军力战护国,虽是分所应当之事,可淳国四境凡十一营共计九万兵马,却条条都是命。”
“大殿下久居毕止、衣锦卧安,不曾见过疆场之上的血肉残躯,亦不曾亲手杀过一敌一马,自然不知边军之苦。”叶增抬起左手按住腰间刀鞘,其上冷硬的金属纹路中有拭不去的血色残痕,“边军男儿大多出身穷苦,常有十三、四岁便来营中效力而只求谋一口饭吃的人。他们大多不怎么识字,亦不懂什么治国治世的大道理,可就是这九万名被大殿下视为棋子的边军男儿,日夜枕戈、时刻守卫着淳国的疆土山河,才叫像大殿下这样的王室贵胄们得以安枕无忧一而大殿下竟视这九万名将士之命为手中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