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一直是他日思夜梦的归所,他向来以为只要回来了,心头的惨澹愁云就能散去几分。但实际上非但不散,还令人愁上加愁。
可还没回身走几步,金震从麻衫里取出两张黄纸,狠狠甩到他背上,吼道:“回来!”
这来来回回的,实在反复无常,连金五都被整得懵里懵懂。
那是武盟张贴的江湖令。一张黑衣罗刹,一张他幼时容貌,寻的都是他。金震怒道,“蠢崽子,听不懂要你真滚还是假滚么!这破烂玩意儿在街上贴了一溜,要被武盟逮着,还不把你洗净了去皮,捣成酱泥?”说罢又咳了几声。
“区区武盟……”金五别过脸。
“就是这‘区区’二字害你不浅!你以为武盟只有武无功一人么?只有武家么?你对上的不是武盟,而是整个江湖,整个天下。”金震简直恨铁不成钢,“王八羔子,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看你越吃越蠢。不仅蠢,还坏透了底。”
老头胸膛猛烈起伏,大咳几声,旋即问道。“你想起多少了?”
金五懵然地望着他:“什么?”
“过去的事。连自个儿家都找不着,看来忘性大得很。”金震对着明月长吁一口气,“除却性命之外,人最重要的便是‘记得’,要是连自己活过的事儿都不记得,那不过行尸走骨罢了。”
罗刹恍然神伤,顷刻间明白了金震所言为何。太公觉得他不是金乌,因为他头脑空空,宛若一张净纸;却又劣迹斑斑,是最长恶靡悛的魔头。他低着头,此时却听得金震大张着口不住喘咳,其人两眼乱撇,栗栗发颤,开始时只是啐几口痰,后来居然是殷红的血!
常年的忧思心瘁,再加上一时动怒,将金震那风烛残年之躯又往阴曹里推了几分。先前他虽一副虎虎生威的模样,还能将恶名远扬的黑衣罗刹暴揍一顿,但毕竟潦倒落魄了数年,再强健的骨架子都已被风霜磨去。
见他咯血,金五反倒慌了神,迈前了一步想去扶他:“太公!”
老头儿抬起满是血迹的下巴,先抽了金五一巴掌。“龟孙子,我都没慌,你慌个屁!”
“我知道你为啥回来,候天楼那姓左的魔头想要你来杀我罢。”金震跨了槛木,走进祠堂来,将草席铺在干草堆上,自言自语道,“哼,乖孙儿杀好爷爷,这算盘她打得倒美,但总归不可能。”
“为何?”金五觉得自己的声音发颤。
金震哈哈大笑:“因为在那之前我早就归西啦!用不着她动手,我自己漆好了寿枋、打好了穴,凤凰毛、豆油灯也一样不缺!”他愈笑愈高声,竟停不下来,眼里时而清明警醒,时而笼着云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