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五终于发觉他真犯了疯病,上前去搀他,要他在草席上睡下。金震却手舞足蹈,张牙舞爪,拳头砸在罗刹鬼鼻梁上。金五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流了半张脸的鼻血,总算把这疯老头安顿好,转身去翻陶罐草药。他依着记忆默了副药方子,出门去抓药。环城街上有几间药铺子,与七年前一样。
待将药煎好,金五将药碗放在草席边,一个人走到庭院里。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望楼,夜色如深沉不化的浓墨,他却辨得清其间阡陌街巷。草木葱茏,海棠花开,河间水声潺潺,每一处景致都深深镌在心底。
“…回来了?”金五茫然地拍了拍脸,有些痛,但他怕做梦时也是会痛的。后来他终于相信了,眼眶有些发酸,喃喃道。“我回来了。”
他沿着回廊走,踏上蒙尘的丹墀。门桩上有刀刻的痕迹,往时他个子蹿高了,会往狻猊桩子上偷偷刻一笔,然后被他阿爷和娘亲轮番打骂。花台里的海棠,桢楠上的秋千,他一边走,往事就如涌潮般在脑海中浮现,一点点将他溺过。
有人一边咳嗽,一边在家祠里叫他:“金乌!”
时隔七年,他终于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姓。金五愣了稍许,回身往祠堂奔去。
金震吁吁喘气,翻身从麦草堆里坐起,汗湿的麻衫前落着斑驳血迹。
“蠢孙子,听着,我快死啦。”
似是有一道惊雷自头顶炸开,金五脸色惨白,微微摇了摇头。
老头嗤笑。“你慌什么?天下竟还有事能让你惊惶?这条老命有一半早握在马面牛头手里,你回不回来,我都总归要去吃忘川酒的。”
金震掀了自己的衫子,将胸口疤痕露给他看,硬实的肌肉间布着可怖伤疤,仿佛曾被利刃千刀万剐。“七年前元日,我去影堂燃香,候天楼寻了百来个逸夫在外头埋伏,又在巷里伏了乌压压的刺客。哼,说来可笑,那时我手里只有一把香,竟也唬得候天楼金部倾巢而出。”
“我缴了把剑,总算杀回府门前,身上挨了他们百十来下,有火炮的弹子儿,有马头刀,血淌了一路,可当回到金府时候已经晚啦。”
“晚啦,”老头直勾勾地盯着幽深的梁架,执拗地念叨,“一切都晚啦。”
金五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像犯了错的孩童般跪坐在他太公身旁。
沉默如厣子般将他们罩盖,金震紧紧地抿着口,没再说下去。因为没人愿意回想起凄惨至极的光景,也没人爱将惨痛之事细细叙述给旁人听。
老头伸出干枯的手,往石壁上拍了拍,道:“过来。”
依着他的话,金五跪着挪过去了。他阿爷在黯淡的月影里看着他,喉头滚动,欲言又止,眼里不知是痛惜,抑或是遗憾。
“有很多事你都不记得了,但还有些事不能忘。就算忘了,也给我想起来,记下来,刻下来。”老头儿望着门外的月光,一边喘咳,一边慢慢地说。“去过广元么?那里是英烈瘗葬之所,每块石碑上都留着名姓,不止是他们自己的,还有血姻友朋的,有他们所爱所念,所恨所怨,还有他们曾血刃之人。我要你想起来,然后把名字写下来——”
老人扶着石墙缓慢地起身,佝偻着背从杂物堆里拣出一支火条,扔给金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