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指着自己。“是我,是他,是她。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你能有百般脸孔,千番模样。”
有人低声答他。“…除却自己。”
在颜九变未成为赝品的时日,他也不会被视作为人,而只是寄情的器皿。颜家里只有物件,如同铜壶般受人观玩,犹如绒毯般被踩在脚下,器物总会有碎朽的一日,人没有坚硬的棱角,却有柔弱的内腑,坏得更快。
六岁那年,伏侍的婆子失慎跌烂了只浅腹盘子,白花花的瓷片溅落在地,有几星划破了他的面颊。颜九变木然地摸了摸,他这才发觉自己也是与耳壶无异的,肚胆里盛满了火红的汁水。那婆子第二日便不见了,她是个慈蔼的老妇,常偷着给他带些零嘴,有时是只拗过的烧饼,或是小半碗掺过糖的麦米汤。
颜九变不想她,只是想念零嘴咽进肚里的饱足感。
他过了些时日才在小窗里望见被剥皮楦草的她,黍梗从空荡的皮囊里戳出,堵满了干瘪的嘴,失色的干皮悠悠晃荡,仿佛无言的惨嗥。
颜九变没有叫,他安静地扒在小窗前,直勾勾地盯了一宿。他是第一次得知器物的归所,不论是瓷盘碎裂时的凄烈,还是老妇死时的空虚,在他心中都归作昏沌。由生至死是自静转动的过程,有如死水一般活着,生动而明艳地逝去,再永远归于死寂中,颜九变为那一瞬而感到惊奇。
器物们来了又去,婴孩们生下来便雕过面皮,像搁浅的鱼儿般在竹排子上翻来搬去。颜九变从来分不清他们,因为他们的脸生得一模一样,都是用绢布裹着,渗出血浆与碎皮。
七岁那年,颜九变终于蜕了皮。颜家的画师常将塑形称之为蜕皮,有人要剜去五官,有人该锉掉骨头,他终归要挣脱血肉作成的蚕蛹。颜九变按着一个女人的心意缝了一张脸,那张脸有着凌厉的眼眦,像是西胡血与中原人的糅合。
“我是他?”出齐省的那一日,颜九变坐在镜台前,望着自己的新脸木然发问。
这就是他往后的脸,眉眼有如刀尖般锋利,连他漠然的心都仿佛被刺了一下。他终于不是任何人,而有了存活之本,今后他只需为此而活。
身着山文甲的女人矮身下来,她的怀抱如铁般冷硬,弥散着血海般的腥气。她沉醉地用指尖描摹他的眉眼,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磨碎相贴的炽热肌肤。
左不正柔声道:
“对,你是他。永远是我的他。”
——
九陇雨线连天,水落声喧闹不绝。这儿似乎从未有过晴天,日头永远躲在轻纱似的薄雾后,朦胧地透着光,现在更是墨云接天铺地,雨水倾盆似的砸下来。
油伞打不住,颜九变坐在石阶边歇脚,暮色已经湮没在黑云中,夜色伴着雷鸣接踵而至。铺房里的人家手忙脚乱地点起了灯,氲黄的灯豆子温暖地跳动,像一粒粒晶莹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