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只觉得如戳心尖,沿着后脊渗出冷汗来,沉心细想,也是越想越惊。李纨让素云给她续了茶,又道:“你方才说心里不乐,这不乐却也要好好分分。人心生来自有图景,比方说你就善弈,我们兰儿就善吃。这是心。却又有造作,这个造作便是生来后天的习气教养.
比方兰儿好吃善吃,但咱们府里这样,饮食精细,讲究个规矩礼节,宾客大宴时,由着他好吃的兴头他一个人能吃了一桌,这可大大丢了体面了。当是时,这‘欲吃’与‘不可吃’之间拉扯,自然是不乐的。
人要识得这两个,知道哪个是本,哪个是末,忍一时以全礼仪,下来回了院子再补他一锅两锅的,这就是条‘生路’。若是不识得这个本末,想着自己这么爱吃好吃居然起了吃掉一桌宴席的心,实在有违圣人之教,实在有失体统,从此后一意否认了自己‘好吃’这天性,时时日日装出不爱吃不讲究吃餐风饮露的仙风道骨来。
这宴席上出丑的事儿自然没了,这天性也压抑了,这天性却是天生之木,定要长的,你压了这头它就往歪了长,不知道会长出个什么来,或者就爱上了旁的什么左性的东西也说不准。这就是活出‘死路’来了。我这么说来,妹妹可听得明白?”
迎春竖了耳朵,一个字不落地听了,心有所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打破了出来一片欣欣向荣之意,忙答道:“我也说不好懂没懂,只觉着心里有什么滋味一般,待我回去再细品品。”
李纨见她神色,知她或者心窍已通,便点头笑道:“这东西,各人体悟不同,本不是言语能及的,我也就这么比方着说罢了。你也不急,想着什么了,随时过来,我们可再论。”
迎春欣喜点头,李纨又让素云取了个布包来,解开了递给迎春道:“看你上回对那本纵横有些喜好,那些书,若是不投缘法,看了只有打盹的份儿,这里两部书,都是那一脉的,于我倒无甚用处,你既喜欢,我便赠予了你,也好过你没事读歪了‘太上感应’。”迎春见那书上写着《黑白道》几个古字,笑着谢了接过,待惜春与贾兰玩闹足兴了,方告辞回去。
迎春回了自己屋子,听说湘云晚间与宝钗作伴去了,便让司棋绣橘服侍洗漱了早些歇息。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细想李纨所言。那‘好忍善耐实则不想忍、不想耐’的‘欺心’之行,正照了自己。若不是大嫂子,换个人与自己说了这话,或者自己心里要否认千百遍从此与其相疏远,或者就要惊恐不已了。
如今歇了那恐惧心和因此而生的抗拒之意,反观内在,这话却是再对没有了。虽烦厌这些人事,却困于出身性情,只好选了忍耐一道,忍得多了忍得久了要忍的人事却越发多了,越发不堪地难忍了。这欺心一途,果然是个死路了。又不由得想起了奶娘,何尝不是几年忍过来忍成了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模样。既是死路了,出路又在何处?原想早些歇了好想事,却越想越不清楚,又心乱不得睡,索性便让绣橘点了灯取了李纨刚给的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