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攘人流之中,他第一眼看清面容的,并非帝王储君,不是嫔妃佳丽,亦非身处于群臣首位的恩主倪从文,而是头首人群中那唯一独坐在金属轮椅上的身影,明明细观是在人群前端凹进一块的短处,却独独占据了一个突兀的视角,就这样直白地落入付尘眸色正中。
轮椅上那男人身着玄黑赤金衮边王服,玉冠束发,冠冕下垂两根暗红细绦,缠系于胸前处又悬一白玉覆上,与玄衣相得益彰。那人端容整肃,即便坐于椅上依旧能看出其身型高大,有若蛰伏猛虎,盘踞王座。
明明是需要仰首视人的卑位,偏偏又凝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待他愈来愈近,薄薄烟雨中,付尘看清了他的脸颊眉眼,眉骨高耸,眼窝深陷,狭长双目深邃静谧,不为燕人之容,颇有几分夷狄样貌。常年戍边于外,却不见他心以为的黝壮之态,而那苍白唇色又增添几许病气,目不斜视,从容淡静。
付尘在军中听闻煜王自及冠后升任赤甲主帅,每逢亲军作战,必要以面具覆容。只因这一副蛮人面相在宫中不讨皇帝喜爱,在战中又逢敌将嘲讽,天生的一张面皮竟成了两边难容的罪咎,不知这人心中又作何想念。
他见仪仗匆匆而过,男人身形随之模糊在春雨中,不由略感遗憾。那双幽深而简淡的眼睛,若是注视着人时该是何等情状?
山顶两旁百年翠柏如密云布天,中心四方铜鼎矗立,朱红宗祠正门大开,门槛颇高,上悬一赤金大匾,写道是:辉映子孙。
皇帝敬授香火,望向祖先庙宇,又向一旁的紫袍太监示意开始。
姜华展开黄色布轴,放声念道:
“先祖开混沌之初,秉天遗命,恤万民,抚四方,以致五谷丰登,六畜蕃盛。自朕受命以来,延先王之遗训,安四海之百姓,为力是奉,为德是行……”
“今宗政氏子羕,仰赖天授。恭敏懿德,端孝敬嘉,加封储君,入主东宫。”
“告慰我祖,敬献心香。刻石再拜,以颂以祷,大礼告成,伏维尚飨!”
众人随皇帝叩拜,袅袅青烟从炉鼎中溢散到空气里。
付尘抬首时遥遥所见,一片俯身之中,还是那人茕然而坐,在众人映衬下由适才卑位顿升高处。看来这所谓高低,也只不过一时限而已。
思量罢,他向后搜索着朝臣队伍里身着华服的宦官,观察许久,发觉除了皇帝身边念诵祭文的紫袍太监之外,便只有一个赭色身影在人群中,站在偏靠前的位置,明显官阶不低。
那人就是贾允吗?
头戴黑纱冠冕,显然是个太监打扮。一众的长身官员里只有那身形显得矮胖短小,偏偏还在前列。只是距离太远,一时看不清面貌。
盯着那个侧边剪影,付尘心中陡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儿,呼吸都开始异常急促了起来,然思及场合和旁人的忠告,只得强行压下,闭眼缓和了好一阵子,方才平复几分。方一转开目光,正巧撞上倪从文起身时轻扫过来的目光。
远隔着距离,付尘和他的视线一碰而过,不作停留。
祭礼毕,已是夕阳倾立,众人随来路下山回城。
皇帝依旧在前方,众臣和宫廷妃嫔分道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