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首辅问出这句话,并未等待儿子们的回答,只是含笑感叹一句罢了。他笑着笑着,又摇头叹道:“可有一件事,他做得让我嗤之以鼻。江南贪腐案时,他明知卢谦算不上真凶,却还硬下心肠牺牲弟子,只为平衡一道。呵,那老头做事做得绝,背地里说不定偷偷哭呢。这也罢了,为官之道总有需要牺牲的时候。我不屑的是,他明知这样做会壮大那些贪官的胆子,明知这样做会让官场上腐败更甚,仍是不舍得大动干戈,呵呵,胆小如鼠。”
孙远兴听了这么多,偷偷咽下一口口水,腹诽道,父亲,您真是难伺候,说胆小的是你,说可靠的也是你,这天下有谁能逃过您那张利嘴?
孙首辅目光望着前方,继续道:“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我知道。我少年立志时,也曾想要一个同样的天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最能赢过他的地方,就是活得比他久,他没机会做的,他看不到的那些,我却还有机会去实现。”
孙远兴还没领会父亲的话外之音,却见长兄一下子变了脸色,他顿时心中惴惴。
孙远航脸色苍白,深深呼吸两口,可出口的声音仍是颤的:“父亲,小师妹说动你了?”
孙首辅微微一笑。
孙远航的脸色顿时更白。
“以后我做的事情跟孙家无关,只因我自己想试上一试。”
孙远航还想劝:“父亲……”
孙首辅抬手制止他,道:“我意已决。我已是一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人死后万事皆空,我不在意身后骂名,反正也听不到了。比起这些,我更想放手一搏,也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也许真能成呢……呵呵,冯老头做不到的事情若让我做到,以后到地底下也能嘲笑他一番。”
孙远航望见父亲眸中迸发的光彩,欲言又止。
孙首辅看他一眼,笑了笑。他身子往椅背上惬意一靠,摆摆手挥斥俩儿子出去,然后半阖双眸,嘴角似翘非翘,唱起了词——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他唱得抑扬顿挫,最后的尾音高高扬起,绕梁不散。
次日,京城另一府邸,黄家迎来贵客。
春风拂过,院中的竹叶淅淅索索地摩肩接踵,在光影间倾倒流泻。
窗户上透出屋中的人影,案几上摆置茶壶茶盏,两边各坐一人,似在对话。一人是此间的主人,黄家族长黄昌元。此刻,他沉默端坐,眉目神情仍如往常般,叫人辨不出情绪。
孙首辅注视他,道:“今日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些,好好考虑。”他撑着案几站起身,突然一阵腰酸袭来,身体姿势停滞几息。他也不掩饰,只自嘲一笑,“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黄昌元也起身,伸手欲扶。
却被孙首辅避开,他客气地摆手表示不用:“多谢,已经缓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