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想起「没比较没伤害。」这句贴切的话。
自己也曾在虚拟里「装模作样」地讚叹电脑工程师创造的绝色美景,但对比眼前自然生成的杰作,讚叹是打心底油然而生,感动永远也数不完;令人更加敏锐的体感、无法言喻的气味与色差、自然光导致的细微差别,将人体接收外界刺激的反应恐怕看不见尽头,他觉得现在能非常肯定地说:「维度」不同,意味着造物的等级会有所差别。
原来享受高端生活的人,并不需要靠虚拟的经歷满足自己的感官,因为真实世界早就应有尽有……
林墨突然很想哭。他突然更加渴望在真实世界待着,体验不曾体验的。
车子将林墨载到目的地之后离去。接着,两台不知打哪飞来的无人机盘旋在他头上,每台机体只有一张脸大小,却伸出像八角章鱼般柔软却强韧的触手,将轮椅吊起,不发出一点声响地带他越过一座白色的吊桥,来到一道城墙般的高墙前,才将林墨放下。
高墙里的隐藏大门如同摺叠扇,靠着智能感应,缓缓向两旁挪展,一阵伴随植物清香的凉风,沁脾人心地吹出来。
林墨的毛细孔为这前所未有的经验在兴奋,他将轮椅再往前移动,想看更清楚里头还有什么。
园内充满各色花木,有细羽参白的梣树、艳色饱满的山茶花、绣线菊、叶兰、花序成穗的麦门冬、安置在铺满白色小砾石,和弯延石道之间的石灯笼、精緻小巧的手水鉢;草木新绿、虫鸣花香,诗画般的多感组合,让沉浸在里头的林墨,久久不能自己。
岂止是高阶层人的居所?这般大器的和式大宅,比起刚才令人咋舌的海岸线别墅,称得上是极致中的极致了;遗世独立的私密性,在凡事靠人工智能安排的世界里,是比金钱更昂贵的东西;隐私的等级越高,看不见的维安需要更多有形与无形的资源来维持、运作。
这栋建筑虽然素雅、简约,却精緻得像巨大的艺术品。除了屋脊上装饰的瓦,建筑主体皆为科技木製造,由于近海,屋侧外缘加设防止遭受颶风的智能雨户,与在虚拟世界里,看起来只需要华丽,不必考虑实用与坚固的山寨屋,这种因生活而创造的隐形价值,是最难以模仿的珍贵体验。
土壤滋养植物的气息,齐藤绿雨的饱满感只因天然的週期性──四季更迭、生命终有时的凋零,让林墨感觉到这房子像在吸气吐气,如同活物。
一名有着绿色双瞳的中年男子从屋里走出来,虽然身穿宽松的白色连襟服,却仍能隐约看出衣衫底下有着结实的肌肉,和他脸上犹如洒满白芝麻的鬍疵,形成强烈对比。
「林墨先生,感谢您的大驾光临,在下陶德,是这间大宅的管家,请随我进来。」说完,毕恭毕敬地领林墨往屋子里走。
林墨的轮椅跟在他身后,缓缓穿过木板地的长廊。屋子里木头散发的香味,让林墨觉得身上的每个毛细孔都在欢呼。
「请您来一趟的原因稍后会慢慢跟您说明,请先喝杯茶稍待。」管家道。
林墨进入招待来客的和式大厅,装潢风格是中西混搭的,偌大空间的墙面,有几座用真空技术打造的透明展示柜,里头摆了十几本绝跡的纸本书,是这间室内所有陈设中最奢侈的装饰,堪比梦幻逸品。
而另一侧观景区,有座敞开的横拉门,宽阔的海景映入眼帘,凉风徐徐吹来;这间客厅是由珍贵的天然白色石晶板打造,墙内暗藏冬季必备的发热板,营造出冬暖夏凉的机能空间。
陶德将茶水倒入林墨身旁小茶几上的杯中,那杯子的釉滴反射着美丽的银褐色,让林墨想起他曾在「阳安」艺术村里看到的陶瓶,涂的是数位釉料。
「这是我主人的珍藏,由古老製窑方式製造的茶具。」
「请问你的主人是……?」
「我不知道他在真实世界的姓名,您等会儿可以问他,或许他会愿意告诉你。」
待林墨尝了一口甘美的茶水,陶德起身,领林墨离开大厅。
顺着无障碍的坡道行走,林墨来到偌大的中庭,这个区域种了许多紫藤树,风铃般的花串在清朗的风中摇曳,虽然繁衍规模没有「阳安」的电子树来得壮阔,但气味和花瓣飘散的方式,让林墨的脑神经网络,得到更多深刻的细节,从阳光以波浪式下沉,垄罩在每一花串、花朵之间自动產生不同香气,林墨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在呼应、在欢呼!
陶德带林墨进入其中一间卧房。
宽敞的卧室中,一张智能医疗床上,躺着一位白发几乎掉光、骨瘦如柴、满身皱纹的老人,他睁大双眼,看见林墨进来,面容显得相当激动。
老人用尽全力的说道:「嗨,林墨。」
「我没想到你年纪那么大了。」林墨说。
「哦?你知道我是谁?」
「我看到中庭那棵紫藤树,就联想到用紫藤花把银心变不见的人是你,魔术师。」
「呵呵,看看我,在虚拟世界活跃的人就算一百二十岁,全身器官到达修不堪修的地步,还是可以驾驭少年的角色吧?」
林墨一副不想和他话家常的样子,单刀直入地问:「所以,银心呢?」
魔术师一副得意的样子说道:「我将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在这里吗?」
「不,她在『阳安』。」老人回答。
「我要知道的是她在真实世界的地点。」
「『阳安』就是她所在的真实地点。」
林墨无法理解的望着老人。
「我是极少数能跨越在各家企业之间的人,不管是『塔城』还是『关引』,我都能用帮银心挡掉危险。但如你所见,我这年迈的身躯,随时都有可能会突然『下线』,如果我不在尚有一丝清醒的时候安排我的身后事,我可是会死不瞑目哪!如果你愿意替我守护她,我会让你见她。你将可以无障碍地往来各家企业製造的『场景』,自然也有无限的金钱可以使用,我将会把财產和虚拟世界里活动的所有权限转移给你,当然,包括继承这栋漂亮的房子。」
「我一直以为你在阻碍我和银心交往……你们是什么关係?」
魔术师看看陶德,又把头转回面向林墨,说道:「你会知道的。」
看来魔术师并不想让林墨以外的人,即使是照顾自己的管家,知道自己在虚拟世界中的身份。
「打她主意的人太多了,我需要帮她过滤那些想骗她、想佔他便宜的人,但我实在是太老了,进入虚拟世界活动虽然不需要肉体,但精神却已经使不上力,所以我在虚拟的越来越少活动,我只想让脑子休息。」
说了一串长长的话之后,老人停顿了一回儿又说:「我现在愿意将她託付给你,所以,我可以没有牵掛地离开这不堪使用的身躯了。」
说完,老人稍加歇息,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每天在河边画图是她的梦想。但是以我有限的寿命已无法继续为她挡掉危险,我唯一要你谨守的是,让她能继续无忧无虑的画画。」
「我当然会……」
老人露出微笑:「很高兴在这乱无章法的世道,还有人保有纯粹的情感追求,我感到欣慰。」
「但是拼图现在在『突变』手上,战争就要啟动。」
「相信我,不会的。你可以在虚拟世界中安心照看银心。」
「在我住的地方,一些巴不得永远不要从真实世界醒来的百姓,连住养护所的费用都给不起,只能行尸走肉地在真实世界硬撑,我相信就算企业不发动战争,他们也会暴动,到时候真实世界垮掉,虚拟世界也别想存在。」
「低阶层的人无非是强权企业的棋罢了,」老人道:「身处低阶层的人很难看透世界运作的本质,也没有能力接手世界上所有的科技设备,之所以高喊『翻转贫穷』,只是企业的计谋,『塔城』和『关引』想吃下更多的资源,煽动底层的人打仗,然而战争一旦发生,活下来吃香喝辣的,仍然是坐拥企业的有钱人。」
说完,老人利用他的高权限,强制开啟林墨的「脑际网路」,将他带入虚拟世界。
他们来到沙漠,魔术师和林墨赤脚走着。
「看到那边的火山熔岩吗?那里有看不见的金流在里面运作,流出来的熔岩资讯量大到足以把人搞死。」
林墨看着这奇异的场景,喃喃说道:「和自然灾害『重置』一样吗?我们怎么也躲不掉。」他想到「阳安」河岸边时不时出现的大洪水。
魔术师道:「大自然从有序朝无序的方向发展,失控也就在所难免了。程序持续自动扩增,世界的『漏洞』也会越多,这就是非存在不可的『意外』……顺道告诉你一个『事实』,我们现在正在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的脑回路中,就像人类一样,他『看不见』自己『体内』状况,所以我便在这个危险、但相对隐密的地方,创立了『魔术师公会』。」
「『魔术师公会』?」
大片蓊鬱的树林中,腐木和石缝间蕴生导致幻觉的蕈菇正在蓬发。
他带林墨顺着垂下的粗藤往一棵粗壮的树上爬,弓身进入树屋。
幽暗的树屋内,空荡荡的。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是个自带轮回程式的『突变』,在他『出生』的那刻起,轮回便自动生成了,简单来说,那是他的一部分,没办法抽离。」
「所以无法判他死刑吗?」
「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就像嵌在墙上的树藤,若要将其硬拆,建筑会受损、崩解。所以如果将他消灭,虚拟世界会坍缩──因为他就是整个虚拟世界。」
「那你们『缉兇组』抓『突变』,是有甚么用?」
「我们没有一劳永逸的方式,但也必须尽心尽力;如今事件已经将你带到陪伴银心这件事上,你也必须尽心尽力。」
「我不明白。」林墨诚惶诚恐地说。
「我的下属小桃有参与某些网路骇客集结的地下组织,他们想叫小桃从我这里多得到一些魔术的『程式』,不是为了抓『突变』,而是为了打造新的伺服器,我不反对,所以没说破。」
「为什么?」
「这世界给人类的各种答案都太模糊,多少人眼睁睁看着矛盾在『生成』?我不想揭穿小桃,是因为她有自己的『使命』,身为安全系统工程师,我也有我的『使命』,所以我不会干涉她。」
林墨觉得魔术师就像一位和平的修行者,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让其他人学习他的内省,尽己所能。
「我不认为我在陪伴银心的时候,有能力阻止『突变』的介入,尤其是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林墨说。
「你忘了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在你面前自首吗?」魔术师道。
林墨想起小桃和他一起在「游乐场」追捕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时,说过一样的话,和现在一样,魔术师同样没有给他任何可参照的标准,就叫他接手抵抗「突变」。
「你必须体会戴黑珍珠耳环的男人想体会的;若要抓一隻兽,就必须先了解那隻兽的习性;就像要抓杀人犯,得先了解杀人犯的想法,才有可能循线抓到,是一样的。相信自己,你是银心『设定』的人,『设定』的力量超乎你想像。」
自己是银心『设定』的人。这话从魔术师口中说出,林墨内心受到极大的鼓舞,保护银心的自信突然间不自觉提升起来。
魔术师将屋角的大皮箱拖出来,打开给林墨看。「看到了吗?这个百宝箱道具,可以用魔术製造假象。」
但道具箱空空如也。
魔术师解释道:「所有道具都在你心中,只要你心里想这个箱子可以为你拿出什么东西,它就为你所用……」
林墨问:「所以这个『魔术师公会』,是为了保护银心而设立的吗?」
还未得到林墨的回答,魔术师突然在树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林墨意识到魔术师并非按寻常步骤「下线」、即很可能突然死亡时,自己的权限突然间升等,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光子快速缩到一个洞穴里面。
他在洞内朝外头看,有另一个「场景」。
那「场景」是一道被炸成蜂窝似的海岸,砲声隆隆,连海风都来不及吹散烟硝製造的浓烟。
如麻的砲弹似火雨直落,坦克车和大炮穿梭其间。手持二十世纪衝锋枪的士兵,如浪一批又一批的匍匐抢滩。
看得入神的林墨并没有在自己身上摸到任何装备,他既不是抢滩的兵,也不是投弹的砲兵,就像个旁观者,透过穴口,看着外头发生的一切。
他想走出洞穴,却被一扇隐形门似的力量挡住。
这时候坐在一旁,穿着军服持枪的看守员发出声音:「你的年纪太小『还不能』进去打仗,这个『游乐场』得满十八岁才能进去。」
林墨发现说这话的,是名人工智能的守门员。
他感觉自己重叠了魔术师经歷过的反应,藉由自己的口说出:「我站在这里就好,也许我妈妈会往这里看,因为我的脸没换,她应该会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