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资料』。然而网路上的资料保存时间短,书面资料销毁容易,人的记忆不可靠,只要附近的人一致认为某件事不曾发生,即使亲眼目睹人还是会相信自己的记忆,并用那记忆来错置对事实的认知,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可以不存在。我后来爱上《x档案》这个影集了。」肯德勒看着我,他藏在瀏海后的右眼隐约闪着光。
他告诉我,政府非常积极地湮灭证据,窜改w市一切资料,抹杀任何想调查真相的存在,歷史总是在比赛谁更会说谎,还有美军协助,将会造成危险的废弃物和研究材料运回美国,避开保存风险。
肯德勒认为,那场祕密外交的黑幕下,台湾单方面让步的可能性更大。
「ok,我懂你的意思。但从你的年纪判断,w市事件也不会距离现在太远。」我承认肯德勒对一般民眾的批评,大多数人生活圈的确很有限,通常依赖口耳相传和媒体来认知外界。
肯德勒的描述如此逼真,披露情感时的坦率直接,相对于冷处理背景描述,显得更加鬼鬼祟祟,我甚至怀疑他是隐姓埋名来台湾偷偷练习灾难电影剧本的职业演员。
「你觉得死人还会变老吗?」
这句话击中了我不想承认的情绪,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有点害怕这个男人。
「别开玩笑了,老哥,现在是要告诉我你是死人吗?这很好证明,手给我测脉搏。」我鼓起勇气,故作不在意,扬高声音说。
外国人当真伸出右手,这下我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
「你怕传染?别担心,红死病事件被淡忘后,我接触的人不在少数,甚至就这样进入咖啡馆消费,也没听说哪里再爆发疫情,我想我的病情已经很稳定了。」
他真懂得攻击我的弱点。
不客气的抓住肯德勒的手腕,这叫输人不输阵。
老天!我立刻就想松开他的手,这人肌肤冰凉得像蜡像。强自镇定摸索他的脉搏,迟迟无动静,我还以为自己抓偏了动脉,磨蹭着指腹凭感觉移动,总是找不出肯德勒的脉搏。
试了又试,打算放弃时,我才感觉到他皮肤下冒出轻轻的一弹,然后又陷入寂静,吞嚥口水,我开始数起拍子,肯德勒心跳频率大概是一般人的十分之一,怎样想都不正常。
「我还想看……你的痕跡。」我被贪婪的好奇心催促提出要求。
也许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种特殊机会了,我衝动地贴近观察这个奇异的不死族,忘了先前对他还有恐惧感。
肯德勒相当配合,撩起他的灰色长瀏海,右眼附近到发线分布着像是刺青的蓝黑色癜痕,我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没有流脓腐臭,看起来乾乾净净毫无威胁的老疤,像鳞片般光滑坚硬的质感,痕跡凹凸不平,近距离时我甚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我立刻丢开了他的手,心跳如雷。
「等等,你基本上还是有心跳,这样怎能叫活尸?」都怪肯德勒在说故事时活尸、活尸地称呼了太多次,让我先入为主觉得他是那种爱吃人肉,爆头就会死掉的怪物。
「这就是w市灾难的关键点。你问了个好问题,希望你诚实地告诉我,你觉得我算是活尸吗?」肯德勒缓缓扬起笑容。
他在问我,w市的感染者到底算活人还是死人?更深入地剖析,该当成病人还是怪物?毁灭w市的攻击属于战争或屠杀?善与恶该如何界分?
「不考虑奇幻小说的设定,会进食不就是活着的证明吗?虽然是吃人肉,但飢荒的时候人也会吃人,这是求生本能。」我说。
「我们是否可以简单地从生物法则推测,活尸会吃人,正因为当时感染者还活着才需要进食?」肯德勒这句话有明显的诱导意味,他是当事者,铁定不希望被当成怪物。
「但你描述的情况,的确已经不能说很健全的活着了。」我希望自己的笑容够讽刺,看起来才不会太胆小。
仔细想想,对肯德勒故事中的w市民来说,「活尸」真可谓巧妙的形容,心灵彷彿活得有血有肉,生理上却又是无药可救的尸体。
「你比我熟悉这个故事,想必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有些想法,可以告诉我吗?」不难发现,肯德勒的问题就是他执着的目标,从牺牲者的角度看,遭逢厄运的w市底该如何定位?他的女神经歷的一切到底有无意义?可说肯德勒的存在价值就剩下追寻这些答案了。
「我认为,感染者在诅咒圈内,也就是以丽姿为中心的一定范围内仍然活着,所以他们无法离开w市。」肯德勒说。
「万一当年军方真的接走丽姿,那些活尸就会衝出w市了,呜哇!」如果是我非要把小说改成这种发展不可,我暗暗想像那幅画面。
「我不能说一定会有什么后果。就连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何女王是刚好怀孕的丽姿,为何不是其他孕妇?阿肯色州高地小镇的魔王也不是女人,也许目前有些机关或专业人士已经研究出答案,但我自保尚且困难,没能查证更多。」
肯德勒柔软流畅的口音像是他日夜反芻在w市这段生活经过,当初似懂非懂的对话,如今对他都倒背如流了。我这样推测。
「为什么现在忽然想说出这个祕密?」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到台湾了,正如刚才所说,我在躲一些追兵,这座小岛是事件发源地,行动起来特别敏感。我想要在这里找个人说故事,让这个故事继续存在下去。」肯德勒的表情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不知该怎么说,但我失恋时曾经在镜子里看过类似的存在。
「因为你和丽姿约好了。」
我有没有说过?坐在前方的外国人并不像故事中的肯德勒那样纯情、易受伤害又坚强,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狡猾和深不可测的气质,所以我根本不会联想到同一个人。
「为何是我?」我又问了一次。
「第一,我是有点赶时间。」
好,但是难道不能美化一下吗?比如说他在咖啡馆萍水相逢的平凡男子具有某种独特的宿命,註定要接受这块土地深埋的骇人歷史真相?
「你挑上了我,而我也挑上你,你拥有不安本分的眼神,应当不致于在听了我的故事后大惊小怪。」
「哼,那我可要讚美你的预测能力了,肯德勒先生,说不定我才刚从精神病院放假出来呢。」一般人可不会像我这样,听完了不知该说疯子或怪物的自白还不去报警。
「那又何妨?」他轻描淡写回道。
我的渺小挑衅又被看穿了。
「最后一个要求。」我舔着乾裂的嘴唇。
「说。」
「我能看看那张画吗?那张丽姿存在过的证据。」
他从怀中拿出一幅小油画,被他随身携带,肯德勒将画布重新裱褙在木框里,我接过油画一看,肯德勒有绘画天赋,精确捕捉了描绘对象五官神髓,女人模样娇嫩柔美,由于画面主色是黑与红,有些微微凸起的笔触像是鲜血喷溅,我趁肯德勒有些出神,用指尖偷偷摸了摸。
肯德勒拿回油画起身告辞,我则有股被拋弃的不满。
「你之后要去哪里?骗我也好,给个答案当创作参考吧!」让这个故事更扑朔迷离,洒点狗血,多点爱情场面,更好吸引读者的眼球。
「再见了,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海德先生。」
他将咖啡钱放在桌上,而我像个傻子一样留在原地。
这一夜,我听了一个故事。
所谓的故事,往往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而是属于我,属于艺术家所能支配的领域。
我的好奇,将获得远远超乎期待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