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紫烟(2 / 2)

    我们就可以继续和平又稳定的生活。

    罗沙要让敌人知道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哈蒙想以悲情操控舆论。两人一拍即合。

    就算是现在,哈蒙也在某种地方,也许是医管处总院,甚至姐姐的病床旁边,接受着记者的採访。展现自己救灾之后的灰头土脸和疲态,说着当时的环境有多惨烈,搧动着民眾要一致抵抗极端主义。

    不会累吗?

    反正我光是想像就觉得累。

    那倒不如自私点,轻松点。

    「不好意思。」

    「是?」

    「这里有酒类供应吗?」

    「咦!?啊……」

    终于找到一个不是机械人的经理,问出了问题,对方却不愿回答。

    「那么,有可以吸烟的地方吗?」

    「这个……」

    想当然不会有。就算有都不会答我。

    「没关係,我问一下而已。」

    「哦,那,好的。对不起。」

    「不会。辛苦你了。」

    我很高兴。

    任务完成之前,我都不想回到宴会厅里。而经理的回答给了我完美的藉口,用来满足自己的逃避。

    即使走廊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应该说: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然后,嗅觉被一股香气扰乱。

    本不存在于礼宾馆的花香,淡淡地飘来。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我的感官都被香气吸引。

    礼宾馆极尽可能地用上喜庆的红黄配色,让一切看着都在张牙舞爪。墙壁和天花,地毯和柱子,就连窗户和花瓶都充斥暴力。它们只允许看见的人感受到喜庆,表达出喜庆,强逼每一个人为自己能够到来而感到欢欣。

    如此恐怖的走廊末端,掠过一抹高贵、优雅的暗紫色。那是花香传来的方向。

    这一抹紫是多么的不合群,甚至散发着邪魅。

    金黄得刺眼的走廊上所铺的血红地毯,现在看来都像是警告。

    紫色被衬托得更暗,如黑洞般的暗,看不出那到底是宇宙的入口,还是空间破碎之后留下的空洞。

    但,不,那只是一袭礼裙。

    她已经消失在转角,我却按捺不住想要追上。无视走廊的警告色,双腿带我一再深入。她又消失在另一个转角,我又追。感觉已经跑遍了整座礼宾馆,却完全无法拉近距离。

    跑到路线的尽头,这里是礼宾馆二楼的其中一座阳台。站在阳台上,刚好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台北市。

    幻觉?

    也许是我太累了,也许是我最近想得太多事,脑袋负荷不了,于是生出了幻觉?

    儘管脑装置的健康警报并未响起。我仍相信这是幻觉。看来我真的需要好好休息。

    双手撑在阳台的石栏杆上,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远眺台北。

    礼宾馆位于台北市更北的山坡上,坐北向南,是战后才修建的新建筑。台北市的灯光和噪音,还没有强到可以影响这里。阳台只靠建筑本身的灯光照明。

    往外看去,与台北市中间有好大的一段林地。林地在夜色之下尽是黑暗,比地面之下的地表层更暗,就连满月都无法将之照亮。

    遭风吹掠的树木,发出尖声摆曳,成为看不见的暗涌。暗涌之下,必有猛兽蠢动。

    如果是吴雪明,大概会试着把这片黑暗点亮。

    我不会。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濛瀧之间,台北市的高楼变成了监狱的铁栏。

    而我们都被困了在里面。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角色,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守的规矩。

    玻璃与石栏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杯汽泡饮品被放在我面前。

    是一位穿着紫色礼裙的女性。

    「我听见你向经理要酒。」她说着。语气柔和,温婉。「……无意偷听到的。请原谅。」

    女子一笑。只用一笑,便让吴雪明这个怯懦得噁心人的小伙子失了方寸。

    我好不容易维持了一整天的表情,原来这么简单就能被攻破。

    「啊……没关係。」

    她扶着自己手上的高脚杯,杯里的饮料似乎和我面前的一样。

    「这是?」

    「香檳。酒精浓度不高。在战前,是在庆祝和宴会上喝的常见饮品。」

    「庆祝吗?也许吧……」我没有甚么需要庆祝的。

    女子与我碰杯:「就当是庆祝我与你的相遇吧。」

    真是流畅的动作,能轻易说出这种话也很不得了。难道她是某个部门的礼仪大使吗?

    「……谢谢。」我说。

    「今天我也在西门町。我看见了哦?你很努力地救人。」

    「不……没有的事。」

    「是吗?」

    「我……嗯……我是有救人啦。可是,不算甚么。」

    她听了,又是一笑。这是为何而生的笑容?难道是对笨拙之人的嘲笑吗?

    少年英雄是个对异性毫无抵抗力的傢伙,任谁知道了都会笑出来吧。

    「为甚么『不算甚么』?」她问。

    而我还在自己的思绪中纠缠,一时反应不来。

    「咦?」

    「我觉得在那种危险的地方救人,是很了不起的事哦?」

    「才没有甚么了不起的。」

    就像哈蒙有他的算盘而救人,罗沙有她的算盘而放任我们救人。说不好周雄也只是因为命令而救人。

    「如果善行和义举背后都带着目的,就没有甚么了不起的了。」

    「为甚么?」

    「因为,善行应该要发自内心的,不是吗?」

    又出现了,那种嘲笑。

    「那么,你的『目的』会是甚么?」

    「……我不知道。因为是命令?我收到了『要救人』的命令。」

    「这不好吗?」

    「不好。」

    「那个命令本身的立意不好?」

    「是我只能够听命令行事,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好。」

    「原来如此,你是不想听命令。」

    「那就不要听吧。」

    「但是……没有命令,我就不知道自己要做甚么了。」

    女子放下了高脚杯,直直盯着吴雪明的双眼:

    「你是『不知道要做甚么』?还是『知道,却不被允许去做』?」

    她的问题,通过两人相交的视线,被刻在吴雪明的脑中,我的脑中。

    这还不足够。她有某种意图,我和吴雪明都看不出来的意图。

    随着两人越哄越近的距离,我感觉自己快要知道那种意图是甚么。但是吴雪明的心跳不停敲击。花香如同神经毒气一样把头盖骨内的空间灌满,淹没了吴雪明的意识,我的意识。

    猛毒快要让我窒息之时,她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耳语。

    「到三号码头去吧。赶在利姆依她们之前。」

    然后,女子从阳台一跃而下,消失在山林的黑暗中。

    不知为何,我知道她不会因此一跃而受伤。

    更多的,是我为自己以后再都看不见她而感到的无尽遗憾和空虚。

    若是我起码能知道她的名字……

    想来也没用处。

    我只能抬头,在皎洁满月之下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