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掀開布簾,走進船艙。
明明是白天,船篷里卻刻意地造出昏黃陰暗。受潮的煙絲點時,煙氣里帶著燒塑膠柴和工廠酸污的混合味。當中水水的父親佝僂地坐著,胳膊上的黑紗兀自漆黑,像是歐吐出的黑夜。他擎著煙桿,手指被熏得發黃,白漆漆的煙霧籠從乾裂的嘴唇里不斷呼出,配上咳嗽,整個人恍若進行中的煙煤工廠。眉間的皺紋深深凹陷,遠遠看上去有兩道灰色的影,讓人平白生出些想替他撣灰的衝動。
避風塘里的海水向來是平靜無波的,水水卻從腳下踏出些搖搖欲墜。
「鄧伯家也上岸了。」
父親嗆咳兩聲,卻抓起煙桿,狠狠又吸一口。「鄧伯?」水水驚訝:「鄧伯不是說,寧肯餓死在船上,也不要做『街上人』?」
「教會的人來勸明仔和福仔入公學,鄧嬸和他鬧了兩天,帶著兩個仔去住了廉租屋。家裡又沒個女做飯掃地,你鄧伯熬了半個月便受不住去尋她。」
父親說得平淡,水水卻聽出些推己及人的自嘲。
也難怪父親這般感慨。鄧伯與他是相交一輩子的好友。兩家的船艇比鄰而居,每日打漁歸來,兩個男人都會相約去陸上飲茶,日日如此,絕無破例。大約父親和鄧伯都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一生,卻不想其中一個先被生活逼迫,離開了自己世代生長的水域。
水上人以水為財,以海為家。如今鄧伯上了陸,哪怕隨時能回船出海,卻也已經是背井離鄉。
父親終於抽完了一管煙,煙灰扣在窗舷外,留下一個黑灰色的圓:「你還是留在岸上好。如今的仔都去岸上念學,念了便再不願回到水上。你總要嫁人。」
「嫁人」,曾經聽著便想起鞭炮、糖酥點和滿臉幸福的新娘子,曾經讓人心生喜悅卻又紅著臉不敢承認的這個詞,如今聽起來卻像是蒙了層黑霧。
水水壓下堵在喉頭的酸楚,低聲說:「阿爸,我這樣子,還談什麼嫁人。」
她還記得這裡海水清澈的樣子。
曾經,海水是藍綠色的。清晨水最清,低頭望下去,槳篙觸不到底的深度,細沙和魚群也能看清楚。正午日光刺目,海上會散發出些咸滋滋的蒸汽,望過去海面被曬得霧蒙蒙的,浪也溫柔,光也溫柔。夜晚風涼了,濕潤潤吹過來,遠遠望過去海面,能看到英軍燈塔的火光。偶爾見到海水中奇妙的熒光一閃而過,鄧伯家的大兒子總說那是海火,是海里淹死的人化成怨鬼索命,父親則說是海里有龍宮,那裡到處都堆滿亮閃閃的夜明珠。
而亨利說,海水裡住著會發光的獵手,用螢光來誘惑好奇的小魚,再用毒針麻醉,整個地吞吃下去。
認識亨利那年母親還在世,被鴨脷洲的英國駐軍聘去洗衣打掃。十三歲的水水跟在後面,拎著裝肥皂火斗的籃,穿著水洗泛白的藍布衣裳,驚奇地四處打量。常年跟著阿爸阿媽在海上漂著,她的皮膚變成蜜色的黑,觸目之處全是寬廣的海域,一雙眸子也癢得亮閃閃波瀾壯闊,看誰都寫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只可惜稚子直截了當的眼神交流從來都是單向,大人的眼中染了世俗塵污,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眼,格外容易映射出自己的臟。於是他們要麼訕訕躲開,要麼空洞地滿目莫名。只有校場門口站崗的亨利,一雙分不清藍中帶綠還是綠中帶藍的乾淨眼睛迎著她視線看回來,附贈一個不分國界語言的微笑。
彼時九龍灣的海已經被膠鞋廠的污水染得發了黃,難得見到竟有人眼睛顏色和當年海水一樣顏色。水水便格外喜歡望著他,在他眼中尋找時光倒流,好日重歸。去的次數多了,兩人逐漸熟絡。不站崗時,亨利時常跑來找她,手里從不是空的──鋁盒子裝的黃油餅乾,透明玻璃紙包著的糖果,或者只是一顆小石子一朵小花。訓練的結果驚人,她一見到他走來,便像是見到主人的幼犬般搖頭擺尾興奮得雙眼發亮。
開埠以來,香港並不少見藍眼睛高鼻樑的英國人,躲在自畫的透明圈里衣冠楚楚講英國話,見到當地華人鼻子微不可見一皺,似是拙劣模仿上帝的高傲憐憫。亨利和他们不同。他的眼睛好看,卻不是那種教堂窗玻璃似的死板隔離的好看,望向人時眼神里閃著溫柔的光。嘴角微微勾起,像是永遠遇到什麼好事。他會說本地話,只會一點,比問價錢問路多出來的問好寒暄的一點。水水喜歡笑他學說本地話怪腔怪調,一遍遍替他糾正,糾正一個詞便要笑過一個熱到人發暈的下午。
「我給你拿了些白糖。止痛藥還是沒有,你再等等。」
光治從懷裡遞上一個紙包,低聲歉意。水水搖頭:「用不用止疼片已經沒區別,鴉片都已經止不了疼。」
「醫務處倒是有嗎啡,但是取用都要许可,我取不出來,抱歉。」
眼前的男人一遍接一遍道歉。水水看著他軍帽上的紅日,一時間有些走神。
差別太多。雖然同樣是軍人。
「陸小姐?」
水水被他喚得回過神來,擠出一個笑:「我應當謝你才是,每次都幫我帶東西。多虧了你,不然家母不知道多受多少罪。」
水水的母親患了肝病。家裡的港元全部被強逼著兌了軍票,藥買不到,食物買不到,拖到腹水腫得肚皮都透了明,臉色蠟黃得像是被鞣皮革的水浸泡了兩月,終於光治幫忙托了日本來的醫生看診,卻已經是晚期無救。
一切,只不過讓母親在最後的日子裡,舒適一點。
光治笑笑,握住她的手。
明知道眼前的男人心裡大約是真的有她,條件反射的雞皮疙瘩還是起了一身。水水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把他推開。回握住他的手,后槽牙緊了又鬆開,最終兀自強作綿軟,住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光治是她進來花艇的第一個客人。 父親的風濕,母親的肝病,越來越打不到魚的海,再無收入的洗衣清潔。日本人不似英國兵講理,刺刀抵在腦袋頂上代替付費。水水找不到工,一咬牙便上了海灣里蒙著黑布的賣春船。大約心裡想著是替父母賣身,臉上便帶了悲壯神色,第一夜,廣府福建來的商人不肯點她,肩膀上帶星星、口袋裡大疊軍票的將也不肯點她,寧肯搶抱著鮮活白胖、香氣撲鼻的船上阿姊,親得口紅都花了。
终于被光治點選,她幾乎心生感激。
光治長了一張輪廓濃郁的臉,高高瘦瘦,嘴唇薄而蒼白,濃眉下睫毛也是濃密的,樸素的單眼皮比亞洲人還要亞洲人。他的臉上帶著老兵油沒有的腼腆,指著水水時眼皮垂著不肯正眼看她。水水按照鴇媽的吩咐敬了酒,穿了高開叉的大腿似有似無貼在光治的大腿上。端酒杯的手微微抖著。
貧窮的人沒有羞恥可言。
他的手掌上有汗,摸在水水的胳膊上膝蓋上,摩挲著便不再敢向上去了。同來的朋友已經抱著船上阿姊吻作一團,手探進裙底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勾當。水水喝了口酒,感受到那份燒灼從喉嚨口一路落到胃裡,燒得臉頰上浮起一團紅雲。光治的手終於從肩膀落到了腰間,向下去了。水水心一橫,主動貼著他吻上去。
她想起了和父親一起飲茶時,在岸上小攤吃的燉豬紅。熱,綿軟,濕,卻比豬紅寡淡。
沒有愛情的吻不過是嘴貼著嘴,每一口唾液交換都是嫖資化整為零。
她也有過把吻當做神聖信物的時候。
和亨利認識到第三年,十五歲的懷春少女和二十歲的年輕男孩,看向彼此都多了些表情之下的表情。那時母親身體已經不好,十次有七八次要水水代替著洗衣。路過崗哨,亨利軍裝筆挺扛著槍站著,見到她走來,狡黠的眼睛微不可見地一眨。胃裡打了一夜的結一下子被這個秘密眼神融化開。水水歡喜著隱下雀躍的衝動,微踮著腳邊走邊紅了臉。
軍紀肅嚴,牽手都像是做賊。兩人第一次親吻慌亂得撞了鼻子,捂著鼻子卻不約而同笑出聲。那雙遠望了許多年的眸子忽然變得這麼近,心都要融化著跌進去。水水依偎在亨利懷裡,眼睫顫抖著窸窸窣窣,手指無意識揪扯著一顆銅紐扣,恨不能把銅紐扣連同人都扯下來攥在手裡捧在心口。她的鼻子里嗅到自己親手洗過的乾淨衣服的氣味。他的每件衣服都是自己洗的,原來在接吻擁抱之前,他便已經把她穿在身上了。
陷入戀愛才知道戀愛磨人,一個字一個句尾都要琢磨到半夜。亨利真誠熱烈,出任務時給她寫大篇大篇的纏綿情書。鋼筆寫的英文飛舞得像是要從紙上逃脫,偶爾的中文字卻像是初學寫字的小童。水水不識字,讀不懂信,只能捧在懷裡感受他的體溫。再見面時纏著要他逐字解釋,幾封信下來,在學會漢字前竟然先學會了讀英文。
水水躺在床上,麻木地感覺身上人笨拙的親吻。光治脖子上戴著塊玉珮,不論是第一次還是每一次,他壓在她身上時那塊玉珮都會搖晃著打在她鼻子上,水水晃著臉想把那塊係著紅繩的石頭甩開,表情一豐富便顯得面目猙獰。光治未曾發覺,自顧自啃咬著她的乳。又是一個背井離鄉的男兒,在異國他鄉可憐女子的乳房上尋找失落的母國。水水手指抓握進光治的髮絲,想起第一次失身時她還想流上幾滴淚紀念逝去的少女時光,卻被男人濕濕的舌頭分了神。淚應當是痛苦的時候流下,這種時候她卻並不痛苦,於是正是這份不痛苦讓她痛苦起來。
「我要進去了。痛就告訴我。」
象征性的通知關懷,像是搶劫霸王餐之后誇獎老闆娘廚藝高超。水水知道此刻自己應當擺出被恩客關懷的感激神色,五官卻像是被拉扯消失似的不聽使喚。被進入時並沒有什麼痛感,不如說從第一次起便沒有過。放棄掙扎的死魚,大約連身體也是不會痛的。
光治抱著她自顧自動作,水水卻像是意識抽離,盯著船篷上的霉斑,腦子裡背起了新學的日文單句。從來都是賣身的和賣貨的最勤勉,英軍占時便學英語,日軍占時便背日文,與時俱進,從善如流。
總有樓上船上的阿姊喜歡接外國客,好像自己和他們睡過,便從小穴里吸收了殖民者的特權,上岸買胭脂都分外昂首挺胸。相比而言,水水單純只喜歡他們臉上沒受過欺負的坦蕩──本地男人大約長久地被外國人外地人壓迫得委屈,面對比自己還要弱小的妓女便要加倍找補回白天丟失的面子,花出去的嫖資非要看見被嫖的身上掐出的淤青、臉頰耳光的掌印才覺得值。
交歡進行到後半,男人臉上露出溺水掙扎的表情。水水回過神,連忙象征性地呻吟幾聲,腿一收,感受到光治身體驟然僵硬后又癱軟,疲憊地壓倒在自己身上。
水水推了他兩下。龐然如尸體的重量識趣滾落一旁,床連帶船身都微微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