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嗎?」男人氣喘著問。
她瞇起眼,眨也不眨撒謊:「很舒服。我很喜歡。」
日語的「舒服」後面有個拖長的「噫──」音,說出時刻意帶了氣聲,配上迷離的眼神,真好像這隨意幾下便帶來什麼銷魂體驗。水水裝得並無誠意,光治大約也知道她眼中自己不過是個行走錢袋,也不戳破,摸著她的頭髮說:「喜歡就好。」
喜歡,自然是喜歡。看見錢的激動也是高潮的一種。嫖資三分要給鴇媽,五分送回家裡,一分留作置妝。吃喝只剩起床的一杯素粉,晚飯省下和客人拼酒時多吃幾把炸果點心。饞是心里的飢餓。她握著光治的手,抓到唇邊裝作輕吻實則嗅吸。他的手背上有著淡淡的火藥氣,觸到嘴唇能感受到軟軟的絨毛,皮肉帶著健康人誘人的汗水味。她忽然理解了《西遊記》里吃唐僧肉的妖精:如果吞下光治的肉,她能不能自此吸收掉他的外國身份,走在街上再不用畏首畏尾、擔心被抓去強暴分尸?
能不能從此舒舒展展、不要後顧地去愛?
教會的臨終關懷院病氣頹靡,進去便嗅到那種人之將死的恐怖臭氣。小小的屋子里擠了五張床,每張床上都躺了個乾癟枯黃到融化進床單里的人。母親躺在最靠里的床上,四肢瘦到只剩一把骨,腹部卻高高腫起,臉也腫著。想來今日護士太繁忙,還沒有人替她放過腹水,毛孔里都大滴大滴炸出水液。水水拿過針頭,熟練地扎進去。黃濁的積液順著針管噴到塑料盆里,賤了幾滴在手上,水水惡心想擦,卻不忍當著母親的面露出嫌惡表情。猶豫之時,母親抬起腫脹的眼皮看她,眼睛也是渾濁的。
「都是阿媽耽誤了你。水水,帶阿媽回船上吧,別再花錢買藥。」
一如既往的開場白。
黑市上有賣德國走私進來的杜冷丁,一支的錢夠吃半個月頓飯。打過之後母親臉上便會露出久違的舒展神色,持續過幾個小時才一點點重新開始咬著牙皺眉呻吟。為了這幾小時的舒展,水水拼命接客,一支接一支買著。沒有杜冷丁時便換上鴉片酒,起初一次喝幾滴,後來一次要喝幾大勺。酒喝過大約是更傷肝,母親的臉越發蠟黃,飲鴆不知是為止痛還是為尋死。
鴉片酒也要錢。偶爾母親喝下去又嘔吐出來,水水看著那灘嘔吐物像是看見鈔票燃燒成灰,擦地的手都不忍。母親的病像是黑洞,多少錢都一分不剩地吸噬進去。水水替她端屎尿擦身體時,心中偶爾的恨連自己都會嚇到──並不是想要母親去死,卻越來越不再期盼她繼續活著。
「阿媽說哪裡話。」
水水想安慰她總會病好,這樣毫無誠意的謊言卻根本說不出口。尷尬的沉默被隔壁病床的呻吟填滿,淒厲的痛號染得病房裡人心惶惶。水水看著墻皮上的黃斑污痕心裡發堵,剛想開口卻看見提著飯籃的父親走進來。她幾乎是如釋重負地迎上去,端過粥碗餵到母親嘴邊:「阿媽今日多吃些,不吃哪裡有力氣病好。」 母親艱難地咽了幾口,便乾嘔著再吃不下去。水水歎著氣放下粥碗,卻聽到母親低嘆:「你當初若跟了那個白人仔就好了。」
水水心中一顫,正等著父親發怒斥責,卻聽到父親也在歎氣:「誰能想到,日子會難過成今天這樣。水水,是阿爸對不起你。」
港督楊慕琦簽投降協議那天,是英國人的聖誕節。一月前亨利便說好,這天要帶她去吃燒鵝,要帶她溜進領事酒店的舞廳看聖誕樹,連著半月的戰事卻讓兩人就此失聯。天上大大小小的飛機整日整日地投著炸彈,海水染了血色,斷肢殘臂漂在水上,到處都是慌慌的腳步和淒厲的哭。進防空洞時還是英國人的天下,出來時便歸屬了日本人。水水扶著母親,木木地拖著腳步回到船上。玉桂山的砲台被炸成一片廢墟,再認不出哪裡是他們偷著接過吻的角落。她疑心亨利已經死了,否則他為何不來找她?
人沒有來,信卻來了,一封接著一封。英軍開拔,離開九龍去了印度。亨利邀她同去,向她求婚。信封裡倒出一枚花紋古樸的祖母綠戒指,水水又喜又羞地拿去給父母看,卻被父親一番怒斥堵回。
水上人不外嫁,什麼福佬人、客家人、本地人,統統不許通婚,何況長相國籍都不一樣的英國人。
水水哭了一月,哭得眼淚流乾,臉上少女的生動神采全都化作死氣;哭得母親心軟,和父親狠吵一架,決意典當嫁妝送她上汽船。典當鋪還沒進,母親先倒了。積蓄的錢財流水一樣花出去,換回一把把乾枯草藥,熬成醬黑的苦湯灌進腹中。日軍的禁管越來越嚴,信收不到,錢也強迫著兌了。終於,亨利送的戒指也進了典當鋪,水水握著換來的鈔票貼在胸口,心像是死去一回。
那張鈔票花完,水水便上船做了妓女。
或許是只付了嫖妓的錢卻見到處女的落紅,光治始終待她很好,好到水水惶恐著自覺不配。
抓進慰安所折磨致死的婦女屢見不鮮,難得這個日本兵肯愛她──戴著軍帽進來花艇,手裡拿著刺刀還向她付錢,在這戰亂年代,四捨五入已經算愛。何況,是光治聯絡了看肝病的醫生,動用關係幫她買藥,最後還幫忙髒了她的母親。
取回母親骨灰那日,光治請了假陪同她一起。
葬儀上的嗩吶淒絕婉轉,雇來的哭婆嚎啕得像是死的是她的親媽而不是水水的。水水木然望著香燭的煙裊裊直上,眼神掃過去望到人群尾的光治。他的舊西裝和油頭太過東洋,站在一片醬色和咸菜色衣物中格格不入。被強暴的土地上,每場喪事都或多或少沾染了對強暴者的仇,儀場里帶著血絲的恨意的眼每一雙都在尋著落單的日本佬。水水低頭默哀著母親,頭腦卻緊繃著擔憂光治。擔憂得緊了,竟然徒生了想要做愛的衝動。
沒了藥費處處催逼,賣身從迫不得已變成了自我選擇的墮落。水水辭了鴇媽,離船上岸進了花樓。光治依舊每週來同她幽會,主導卻一夜間換了人。水水脫去服喪的黑衣,露出鮮嫩的乳,騎上男人的腰,扼住他的喉嚨欺凌捕食。她是一樹青果,一夜之間被人生悶煮熟透,不需擠壓便流出甜美的汁。
母親去世第二年,她終於攢夠錢贖回亨利的戒指。
寶石依舊是那顆寶石,流光輾轉地綠著,她卻已經不再是她。水水不敢戴它,紅線繞了藏在脖頸里,做愛時便落出來打在光治的臉上,角度轉換后有種荒唐的好笑。
「抱歉。」
水水並不誠心地說著,摘了握在手裡又怕丟,終於戴在指上。
光治的眼神隨著末尾的紅線四處飄,疑問憋住下半身都心不在焉。「以前怎麼沒見你戴過?」──你是不是又有了新的人?疑問之下的疑問像是岩縫里的魚,自以為隱藏得靈巧,在水水這漁家女看來,龐大笨拙得可愛。
水水回答得漫不經心:「舊首飾,典當了許多年,剛贖回來。」
光治又追問:「怎麼不戴在手上?」
她答:「怕有一天再要典當,摘下來時傷心。」
她不想提亨利。不提,他便依舊在隔了遠山重洋的土地上一封封寫著情信,信是遠古昆蟲被時間凝固成琥珀,只待戰停時幾百封幾千封地馱著他飛來。不提,她便還是那個有父母有愛人的少女,期盼再見面時和他躲在洗衣房接三次巡邏那麼長的吻。
沉默空隙,隔壁廂房誇張到尷尬的叫床聲嚴絲合縫填進來。水水怕光治再問,趴上去用嘴唇堵住他的嘴。光治臉上有汗,胸膛上也有,親吻到汗珠時舌尖舔到鹹味,再舔又消失。
東南亞的商人身上總帶著法相莊嚴的香,北方移民則是鹹魚一樣汗臭。白人印度人像是烤肉,一動作水洗一樣出汗,腋下熏熏味同孜然。閩粵恩客沒什麼特殊味道,唯獨嫖資吝嗇令人記憶猶新。日本人是不常來的,軍兵自有慰安所,能強暴的便不用花錢嫖。偶爾來的大都手裡有些閑錢,肩上有幾顆星星,怒氣白日都發洩過,不需從妓女身上找自尊。
光治拽下賴在身上胡思亂想的人,不依不饒:「我送你戒指,你戴不戴?」
水水笑著岔開話:「被人知道是你送的,怕是要被剃陰陽頭遊街。」
自古戰時受欺辱的都是女人。入侵者要強暴,被入侵者失了面子也從被強暴的身上去補──左右已經被污過失去價值,不如拿你來滌蕩我受挫的民族心。對著被日本人強姦過的國女喊打喊殺,心裡便覺得抗過日了。
水水不是漢奸,同日本人睡過也就成了漢奸,對光治主動地有了性慾,更是漢奸中的漢奸。水水恨光治他們來害得亨利他們走,這恨卻被細水長流的問候幫助沖淡了,越發想不起來。水水自嘲地想,這份忘性倒天生是「漢奸」材料,配「日本鬼子」是天作之合。
閨床太窄,放了情慾便容不下國仇家恨,兩人於是默契不提。廉價香水被汗沖淡,香味變得隱秘幽長,氤氤氳氳升起,香到幾乎令人不快,身體便發洩似的一個推倒了另一個。性愛像是打仗,咬得嘴唇也破了肩膀也破了,汗水涔涔,濕得像被釣起的魚。
光治送的戒指上,鑲嵌了一顆肉紅色的硨磲,圓滾滾,繞著絲絲縷縷的白線花紋。水水想起曾經見到查義勇軍的憲兵當街挖出對方的眼珠,背後連著的一團肉遠遠看去,正是這個顏色這個形狀。
她望著戒指吞嚥口水,壓下嘔吐慾,卻聽光治說:「陸小姐,請和我結婚。」 認識四年,床上過無數次,他卻仍舊管她叫「陸小姐」。戒指戴到手上,像是中指無端生出一個肉瘤。水水恍然自己大約真的是有些愛他的,不然為何對著肉瘤樣的戒指,她竟從心裡生出幾分「本該如此」的平靜?
像是時光重演,如今節節敗退的變了日軍。光治日夜地見不到人,軍票一日接一日跌價,買袋大米,用的錢比米還重。終於揚眉吐氣起來的本地人,第一件事便是找商人女人洩憤。逃港的富商滑得像泥鰍,只剩妓女慰安婦一個個被游了街。上衣剝乾淨,乳房寫了斗大的「漢奸」、「國恥」,國仇家恨全堆砌到一雙雙削肩,拉扯得五官僵硬,表情木然。
水水也游了街。繩子綁著手腕,爛菜葉一把把朝臉上扔。群情激昂的觀眾口號喊得熱血沸騰,額頭青筋爆出來血色,明明全都盯著遊街的裸乳,表情卻正義凜然像關公。她心裡好笑,眼神穿過爛菜葉子望向人群,卻忽然看到兩隊兵,一左一右沿著街道,一隊面目頹僵,一隊眉眼飛揚。頹僵的一隊里站著光治,望向她眼裡從驚震到不忿,環顧暴怒的遊行隊伍卻垂手負立不敢向前,瑟縮喪氣,精神比瘟雞瘟得更臨終。另一側,飛揚中最飛揚的赫然是亨利,眼裝過異域見聞更加水耀耀發光,不斷飄向人群像是在尋找什麼。水水知道他在找誰,冷了一半的心忽然暖了,目光對視卻見那雙藍綠的眸子毫無波瀾閃開,繼續游進圍觀的人里去。
羅曼蒂克的飛揚文采並不是愛。他竟認不出她來了。
水水握住手上的戒指。兩枚寶石都冷峻峻的,硌在手心,痛得她流出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