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感觉,桃花著锦这个词很适合形容一个男人的笑容。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明朗的笑容,他的瞳孔中闪烁着一泓光亮,鼻梁提拔,嘴唇略薄,牙齿洁白整齐,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鲜活生动得像夏日碧空之下盛开的乳白色三角梅。
对了,三角梅是中南美洲很常见的植物。在我们工作的这座热带小城,家家几乎都种棕榈树和三角梅。比较常见的就是紫红和乳白的颜色,衬着房屋浅色的墙壁格外夺目耀眼。我们的公司置办了一座联排别墅,带很宽敞的后院和游泳池。作为和当地石油公司有大量业务往来的国企,我觉得我们领导出手还算大方。对我这样刚刚毕业的小翻译来说,给出的驻外工作薪水算是同级别企业中偏高的了。
并且,甫一来到这个国家的驻外办事处,我就遇到了这个被我形容为“桃花著锦”的男人。毕竟在一个传统风格的工业资质国企中,很难遇到年轻单身的男性,在我的观念里,我的同事们要么应该是带着眼镜的宅男工程师,要么是头顶微秃挺着啤酒肚的老油条大叔。所以我刚从机场的海关出来,看见他拿着牌子走上前来接我,那样的笑容,瞬间就洗去了我一路的疲惫。我甚至觉得,刚下飞机的我灰头土脸,站在他身边简直有些自惭形秽。后来我知道,他是我所在这个项目的二把手。换句话说,项目经理不在的时候,他的权力最大。
我们项目组在办事处的团队有七个人:项目经理总,但一般总在出差,很少能见面。他(暂且简称他为好了)、工程师也是有的,一个瘦高略偏执,叫老,另一个胖乎乎的乐天派,叫小。厨师一名,财会人员一名,还有我。会计和我是年纪最小的,除了分内工作以外有时候也要兼顾一些杂活。而我,是这个小团队里唯一的女孩。作为翻译的我,总免不了在平日的生活中帮着大家和当地人打交道。(也是语言专业出身,而且是双学位。但作为领导他自然是不需要做杂活的。)工作对我来说,还真既是个脑力活又是个体力活呢。
但是,总是那个让我乐得忙碌的人。他和他人的相处方式是保持一定距离但又恰到好处让你感到舒服的。自我和他一起工作以来,他从未和我着急发火过。每次和我谈话时,他总是以一种放松的姿势靠在椅子上,但凝视着我的目光永远是专注的。他的嗓音很低沉也很悦耳。而且,在他听完我说话以后,他总是会微笑。这让我对他的好感倍增。
和大家熟络起来后,我跟其他的同事打听过。但他们似乎对他都不太了解。老和小因为时不时要去另一个城市的项目工地,所以和不熟。他们说是不久前被空降到这个项目的,似乎是欧洲某个私立大学毕业。和我玩得最好的小会计打趣我说是不是看上了青年才俊,但可别不慎爱上已婚人士落得空欢喜一场。我连连摇头说总那样优秀的男人怎会看得上我,但心里却也不免偶尔憧憬。毕竟,他的笑容是令我第一眼就已沉沦的。不过可能也就如大家所说,太优秀的人不合群。几乎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早晨他总是在我们去餐厅之前就已经打开电脑开始工作,午餐和晚餐也不和我们一起吃。厨师解释说可能是在国外待的时间比较长,已经不喜欢中国口味了。刚一来就告诉过厨师不需要准备他的饭,他自己会去外面买。所以大家也对这事儿司空见惯,而且餐桌上没有领导,气氛总会更活跃些。
第二个月初,厨师拜托我在当地招聘一个家政保洁钟点工,每周来打扫打扫家里。他说之前我们这里是有一个固定的家政工人的,人挺勤快,但来了以后可能是发现了这个家政工人有小偷小摸的情况,就把她辞退了。大家试着自己搞了一阵子清洁,但家里都是男人,粗枝大叶的弄不干净。而且,我们后院里的下水道可能有点问题,下雨的时候会往外溢泥浆,气味极其难闻,所以得定时打扫。
我问厨师之前那个家保洁工人偷了什么,厨师想了想说,好像是家里买的牛肉。辞退她的时候,在她留下的袋子里还发现了没带走的牛肉,都发粘发臭了。所以太穷的人是不能雇的,人穷志短,眼皮子浅。
我记下了这条意见,在招聘的时候特意在广告里说明,需要家庭条件尚可、负责、热心的人来应聘。工资也适当提高一些。面试了几个以后,有一个叫做ita的特别合我眼缘。她是个黝黑皮肤的壮实女人,大概是黑、白、还有点印第安的混血。一头卷发抹得很光亮,利索地扎在脑后,衣服虽然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于是和她谈妥,一周来我们家两次打扫卫生。工作时间我们管一顿午饭。我发现,她干活确实是麻利,也不像大部分嘴碎的当地女人,她一般不怎么说话。所以大家都对她还挺满意。
直到有一天。
那段时间也在出差。基本都没有回过家,小会计似乎能看出我的心思,揶揄我说你这是思春。boss不在你工作都没状态。我便也不掩饰地说,是啊我就是想哥哥了怎么了,没机会上位,意淫一下还不行吗?这个时候我看见小会计一脸笑跟哭似的表情使劲给我使眼色,然后我就听见背后轻轻的一声笑。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我感觉我和小会计都没发现是什么时候走进客厅的。这人为什么走路没声音。他看着我,也没说话,满眼的谐谑。正在我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该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听见了ita在院子里冲洗地板的声音。他挑一挑眉:什么声音?
我松口气:啊,总,这是我招了个保洁,咱们之前的不是被辞了嘛,需要人打扫卫生。
他抿着嘴点了点头,往后院去了。我正准备借这个机会和小会计静悄悄地从客厅消失,却听见他在后院里不大不小声地喊:laudia你过来一下。
laudia就是我。
我哭丧脸。小会计说你快去,哥哥这是要借机好好指♂导一下你的工作。
走进后院,眼前的景象令我倒抽一口凉气。后院的下水道像是自助餐里的巧克力喷泉,往外突突地涌着不知道是泥还是脏水还是其他什么玩意儿的东西。是那种黑红黑红的颜色,而且有一股有些腥又有些霉烂的味儿。我看见微微皱着眉头,而ita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浑身发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我想她第一次见我们领导,但至于怕成这样?
我问:怎么了?说,可能是她把什么东西扫进下水道堵住了吧。你看现在又在冒这些东西。让她先别干了回去吧。
领导既然发话,我自然得马上把ita打发走。我就把她拉走,然后在门口和她简单解释了一下,我们家下水道就这样,领导可能今天看见不高兴了,但是这玩意一直都有问题,不是你的错……明天你早点过来把那片地面弄干净就好,我们也会找个水管工尽快修……
她点点头,挎了布包往外走。我关上门,这时走出来发动车子。 看见我,说:我出去买点吃的,等下回来。
那天晚上,给我们带了家附近一家快餐店的汉堡。加了黄芥末和双份的牛肉饼,很香。
第二天ita没有来。厨师捏着鼻子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自己真是把大家吃喝拉撒全管了……一边拿拖布把那滩东西都拖掉了。
我在想,是什么东西能把下水道堵成这样?也捏着鼻子上前看了一眼。但是并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比较奇怪的是,下水道的那个格栅盖子上挂了些丝丝缕缕的像是肉上的脂肪和筋的东西。我想这儿可能是通到厨房的排污管,厨师做饭的时候乱扔,垃圾把管子堵了吧。
周末我找了水管工来看我们家的下水道,但他拿长钢筋捅进去检查了很久,说没有堵。什么问题都没有。
下一周,ita仍然没有来我们家。我给她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小会计跟我说,难不成是嫌钱少,领导难伺候,直接不干了?我说那也有可能。
我把这事告诉了,问他要不要再找个保洁。他说他想想。周例会上他提了这事儿,说暂时先不找保洁了,最近大和小要去项目工地,家里人少,大家克服一下自己把卫生搞好。
大和小出发的那天是差不多凌晨四点的样子。因为没有订到国内的机票,所以只能给他们安排车送他们去现场。这样要开八个小时左右。四点的时候天还没亮,我被他俩在院子里拖着行李的声音吵醒了。院子里的灯光把三角梅和棕榈的树影映在墙上,随着微风轻轻摇动。
我揉了揉眼睛打算不理会外面车子的声音继续睡,但是恍惚间我似乎看见映在我墙壁的树影里多了个影子。就像是一棵巨大的海葵状的植物突然长在了我家的树里,有柔软的带状叶子,但不是随风摇动,而是好像在水里一样波浪状摆动。我愣神间,它就像有生命一样平滑地隐去,消失在树影的下方。我想我一定是睡迷糊了。要么就是风把另一棵树吹偏了,导致我出现了错觉?当时我很困,很快就接着睡过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春梦。二十多年来的第一个春梦。
梦里,我似乎深陷一片混沌黑暗。 然而似乎有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轻轻从我的脚踝抚上来。轻微的酥麻,宛如电流沿着我的小腿一路游走。在梦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混沌的黑暗似乎吞噬了我,但渐渐地,我的周身似乎都被那样轻柔的爱抚所包围。就像有无数只手,无数灵巧的手指抚弄我的脚踝,大腿,手臂。
身体逐渐发热,有什么东西爬上我的胸,湿润滑腻,像是舌头,舔弄我胸口凸起的两点。我大声地喘息,但大概是在梦里吧。我的肢体并不受自己支配。宛如被降临在我身上的黑暗捆绑,被摆成一个胸部挺起,双腿大开的姿势,任由那片酥麻瘙痒席卷过我的胸口和小腹。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下身逗留,在那两片合拢的柔嫩花瓣处轻柔地扰动。我想喊,却也喊不出声。
但我能感觉到有温暖的液体流出来,借着润滑,一股柔韧的力道突然钻进我的身体,刺痛。我在梦里挣扎,却根本醒不过来。奇怪啊。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为什么我醒不过来?
从下身的甬道,到小腹,都是又麻又涨的感觉。被填得很满很充实,我能感觉到,身下的液体疯狂地流淌出来。周围似乎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像是魅惑,又像是安抚。
我在梦里瘫软,又在梦里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是第二天早晨,我掀开被子,床单上还有一片残存的湿渌。一股淡淡的味道,略有些腥。
我是个女孩子啊。发生这样的事情,总是难以为情。我卷起床单塞进洗衣机,倒了很多洗衣液进去。
但奇怪的是,无论怎么洗,怎么放到阳光下晒,那股淡淡的腥味却除之不尽。
大和小走后,我觉得厨师做饭有点儿越来越不上心。另外我觉得家里的食材好像也不是那么太新鲜。因为我感觉他做的菜总是有一股腥味儿,而且蔬菜什么的都软塌塌像是澥了一样。小会计也有同感,但厨师好像自己并不觉得。不和我们一起吃,所以这事他不知道,我们也不好说,说出来感觉我们挑三拣四似的。有时候菜实在吃不下去,我就在超市里买了几盒冰淇淋放冰箱里,晚上挖上几勺,再喝点儿可乐。
有天晚上我加完班以后觉得有点饿了。而且那天正是生理期临近,我特别想吃甜食。于是我拿了小碗就下楼去厨房吃冰淇淋。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楼下的灯都关掉了。我摸索着在墙上找到开关,摁下去,眼前景象让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冰箱的门上趴了厚厚的一层虫子。有苍蝇、飞蚁、还有我叫不出名的黑色的硬甲虫。它们挤在一起,像一层活的毯子,你踩我我踩你地蠕动着。我整个人钉在原地,忘了该干啥也忘了该怎么动,有什么东西梗在我的嗓子里,然后我突然听见背后有人问:你在干嘛?
我艰难地回头,看见是站在我身后。他穿着黑色的恤和运动短裤,脚上是运动鞋,好像是刚健身后的样子,发茬上还有晶亮的汗珠。然后他看见冰箱门,说,哎哟我去。
我说,总……这怎么这么多虫子……
他说,是哦。这样看就好像冰箱里藏了尸体一样。
我本就背后发凉,听了更是不由得寒颤。然后他伸出手去赶了一下,那些虫子像是浑然不觉,也不飞走。
他说:这都是哪儿来的呢?难不成冰箱里有什么坏了? 我打开看看。
厨房里有杀虫剂,他拿了一瓶,对着冰箱门猛喷,那些虫子噼里啪啦地纷纷落地,听得我头皮一阵麻。
他拉开冰箱门,里面我的冰淇淋和可乐好端端地摆在那儿。冰箱的冷气扑面而来,什么异味都没有。
他朝我一笑:看来里面没有尸体。灯光在他的眼中形成两个小光点,调皮地闪烁。
我硬着头皮拿出我的冰淇淋。他问:大晚上吃这个?
我点点头。他说,吃完赶紧睡觉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捧着我的冰淇淋落荒而逃。不仅是因为那些虫子,还因为他的笑容。我现在越来越不敢直视他的笑容,他的笑好像能一直穿透到你心里。
那天晚上我的肚子剧痛无比。那种钻心的,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我的下腹又揪又拧的疼痛。我捂着肚子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最后好容易才在浑身冷汗中睡着。第二天早上我被电话吵醒,是。我一边摸索手机,一边坐起来,掀开被子一看,床单上一片猩红。
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已经8点了,怎么没见你下楼?
我说,领导我今天可以请假吗……我身体不舒服……
他沉吟片刻说,好吧。
我没工夫去想可能觉得我矫情或者怎么样,事实上我连把床单扔进洗衣机的心情都没有。我草草地把弄脏的床单卷作一团,然后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服,接着蜷缩到床上。我不记得我又睡了几个小时,只觉得房间里慢慢有点热起来了。这时候我的手机叮咚一声响,我看看手机,居然已经下午一点多了。消息是小会计发来的,语音讯息。
总说你身体不舒服,你没事吧?他问。
还好吧。我有气无力地回,你懂的,女人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之前也没见你这么严重啊。中午有得吃吗?
不想吃。
隔了一会儿,他回了过来。我把手机靠在耳朵上,听到的却不是小会计的声音,而是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
“nd still she cried, and still the orld ursues,
quot;ug ugquot; to dirty 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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